最里侧石阶上,红毯铺就,置一紫檀座椅。
椅上端坐一人。
那人年纪尚轻,正值壮年,一身杏子黄的长衣,宽袍大袖,颇有点像南方晋国的装束。
他的眉目俊朗,下颌微须,唇角笑意懒散,指间正摆弄着青瓷酒杯。
而他座下欢饮之人,纵酒行令、嬉笑怒骂,看起来,不像面目狰狞的强盗,更像忠厚淳朴的乡民。
我扶额,本打算用上诸般狠辣手段,面对他们,倒有些下不去手了。
若是以前,对付这聚聚一堂的百来号人,我首选用毒。
这是最省力最直接的法子,酒液里,羹汤里,甚至空气里......只需一炷香功夫,百来号性命就捏在我手里,从今往后,令由我出。
可是自从遇到阿霁,我竟一而再再而三地改变初衷,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我非但不愿去想,还搜刮肚肠、为自己准备了极充分的理由——一个有理想的杀手,不能总依靠下三滥的阴谋诡计,要靠实力,让这帮泥腿子加土秀才心服口服,这才是真正的御下之道。
喧嚣若市集的聚义堂内,忽而响起逸韵高致的琴音。
那琴就置放在台阶下靠近雕窗的海青石琴案上,想来主人也是好雅之人。
一道人端坐案前,细细看去,还只是少年,着一袭青衫,头上用桃木簪子绾着清简的太极髻。
面上覆青铜面具,光只看露出的下颌,宛若莲瓣,凝白若雪。
垂目抚琴的他,全神贯注,素手在月华下翩然翻飞。
弦音温劲清扬,似有清泉汩汩而出,闻之,心亦随着琴声飘渺,似掠过苍茫天地,穿行于万水千山。
秋风自雕窗拂入,青衣袍袖飞扬间,飘飘然,恍若谪仙临凡。
没人知道他何时来,如何进得此处,而他指间的古琴,虽非可遇不可求的太古遗音,却也是上好的桐木所制,样式古朴,主人世代珍藏。
一曲罢,聚义堂一片寂静。
座下欢饮众人打量着悠悠然四顾的我,这时,台阶之上传来几下零落的掌声,随即,座下掌声哄然。
我起身,施施然走到大堂中央,朝白衣秀士拱手一揖,道:“贫道道号成碧。”
他打量着我,表情里三分疑惑三分欣赏三分好奇还剩一分迟疑,终于道:“阁下所奏琴曲飘逸悠远,然而乡人粗陋,却不知是何曲?”
“此曲化自《庄子.齐物论》,唤作《庄周梦蝶》。”
白衣秀士思索着,缓缓道:“庄周昔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阁下想说什么?”
学着师傅神叨叨的架势,我笑了笑,“此中玄机需自行参悟,看每个人的造化,快的就一念之间,慢的一辈子都参不透……我此来只为取回自己的物件。”
“哦,什么物件?”
回身望去。
置于堂内正中的长条桌上,靠前堆放着今日打劫得来的金银财宝,后面摆满了五光十色、热气腾腾的酒菜。
厅堂内灯火辉煌,映得堆成小山的黄白物什灿然闪亮。
我旁若无人地上前,信手捻起我的长剑,长剑出鞘,剑身如雪,声若龙吟。
堂内诸人惊得四散,纷纷拔剑,将我围拢在正中。
看看他们持刀执剑的姿势,乌合之众罢了。
我则笑,笑声肆意,见诸人惊怒,曼声道:“乾元二年六月,此剑取尹子奇首级于陈留;竖月,取杨朝宗、谢元首级于卫州......”
素手轻抚剑脊,轻描淡写的述说,一桩桩一件件,言之有物,掷地有声。
堂内诸人已大惊失色,又退开丈许。
白衣秀士叹息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想不到,传说中的侠义英雄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道士!”
我含笑抬眸,“非也,致生灵涂炭的叛党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白衣秀士脱口赞道:“小小年纪,不自矜,故长,实属难得!”
我开始步入正题,这是杀手生涯第一次跟人讲道理,“有幸来到此处,我看乡民淳朴,阁下也是饱学之士,如今却做了强盗,可知,他日梦断,只会为这世外桃源引来灭顶之灾?”
他闻言哈哈大笑,笑声震耳欲聋,顿了顿,叱道:“可笑至极,天下人奉皇帝为神明,皇帝却盗天下人于无形。叛贼杀掠天下人,皇帝请来的回纥人照样杀掠天下人,究竟谁是强盗?我看,当今李唐才是天下最贪婪的盗贼,我呸!”
座下众人纷纷响应,一时间,“呸”声阵阵充斥耳畔。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你忘了,昔日太祖治下的社稷,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
“那是过去!”
“过去又如何,说明只要我们能有一位好皇帝,他一定能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你还在做梦!当今肃宗李亨,宠信阉奴和奸后,江南鱼米之乡,百姓却食不果腹、民不聊生,没用的,大唐已病入膏肓,没救了...”
杀手跟强盗讲道理,这是不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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