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林和李丁方才谈话声极低,旁人并未听见他们之间说什么,所以刘万山才会上来问。
李丁答道:“哨官大人有紧急军情在身不能再耽搁了。所以大家是有亲的投亲,没亲的就去朝廷的地界,总之决不能投奔建奴,更不能被他们抓住。一会儿吃完饭,我会把车上的粮食给大家分了,然后大伙就各奔东西。”
“什么?你是说去朝廷的地界?小兄弟,你看看这些百姓,多是老弱妇孺啊。先不说他(她)们能不能走到朝廷的地界,就是这路途上的野兽都能要了他(她)们的命,更别说那些四处出没的女真游骑了。”
刘万山瞪大了眼睛看着李丁,语气恳切的道:“即使到了朝廷的地界,大伙儿要吃没吃要穿没穿,还是死路一条。再说了,我们被女真人视为奸民,难道朝廷那边就不会认为我们是奸民?现在双方交兵,谁会为咱们百姓出头啊?”
“那怎么办?难道你让哨官大人护送着大伙径直到朝廷的地界上?”李丁两手一摊表示没辙了。
杨林同样也是没有好办法,他向刘万山道:“抚顺于去年四月十五(农历)被建奴攻破,但并未被占据。离这里不过七八十里路,你们为何不愿回到朝廷地界呢?”
刘万山长叹一声:“军爷,听你口音不是辽东人,否则怎不知辽东汉民的疾苦?辽东位于边外苦寒之地,一年中有半年的时间无法耕种。百姓们在此期间便会去做些糊口的活计。比如打猎、伐木、捕鱼、挖参、淘金什么的,勉强混口饭吃。然后与女真、蒙古等族一样,拿到朝廷设的马市上交易,换些其他用得着的物品。
“这样岂不是很好。百姓增加了收入,日常生计便可无忧。”杨林道。
“可是本朝轻商,所以朝廷从关里(辽东百姓对长城以南地区的俗称)派来的官老爷们,便认为辽东汉民不事农耕喜欢苟利钻营,游手好闲又不务正业。”
“与女真、蒙古等族混居早已身染蛮夷之气,以致民风彪悍不服王化。结果对辽东汉民不仅不予袒护便利,反在税收、赈济、徭役等事上施以重压。”
刘万山满脸凄苦的继续道:“朝廷多年来从辽东运走的物产无数。即便这样朝廷和那些官老爷也不满意,认为辽东汉民首鼠两端不可信任。是奸民和贱民的聚集之地,活该在这苦寒之地自生自灭。”
杨林皱着眉头道:“如你所言,我在辽东的一年时间里也有所见闻,但未曾想朝廷会如此看待辽东汉民。”
李丁在一旁也深有感触的道:“我在辽东十余年了,按理说辽东物产丰富要什么有什么,可为什么就是不如关内富庶?其实和朝廷的那帮官老爷有莫大的关系。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拉夫抽丁、派加徭役无穷无尽,这日子没法过。”
杨林看了看刘万山和李丁,又看了看百姓们,见他(她)们全都低头不语情绪低沉,便知刘万山所言非虚。
不禁痛心疾首的道:“难怪建奴起兵反叛其中有众多汉民支持,原来是朝廷一手将他们推向建奴一方。‘国不知有民,民亦不知有国’,国与民竟离心离德到如此地步,焉有不败之理!庙堂之上,皆是庸碌之辈!”
刘万山继续道:“您看看眼前这个小村子,这村子叫赵家铺。二十年前还是人畜兴旺、地肥粮丰,可是现在却成了孤魂野鬼常住的鬼村!”
杨林举目四眺,道:“看周边尽是荒芜耕地,定是无主多年。不知为何如此?”
“杨哨官问的好。耕地需要有牛马,但牛马早已被售卖出境。无牛马便可以不用耕地纳税。您问为何卖牛马?因为要应付各种徭役,百姓们受不了,只能把牛马卖了换钱打点官府。时间一长,百姓们卖无可卖、当无可当,只能连地都不要了举家逃亡。”
刘万山见杨林一直凝神倾听,便索性把心中苦闷一股脑的倒出:“比方张家逃了,官府就要张家所在的甲把他的税额和徭役补齐,甲补不足那么就由所在的里补足。实在不行便由张家的亲戚补足,如果家资富裕补也就补了。”
“但若是穷的话,也是无能为力难以自保。最后只剩下举家逃亡一途了。如此往复,百姓们如何还有活路,耕地如何还有人种?辽东一地尚且如此还不能动摇国本。如若全天下皆是如此,则大明危矣!”
杨林听罢不禁惊讶刘万山竟有如此见识,开口道:“听老哥你这番话真是明白了不少事情的原委。换言之,能说出这番话的人也不是简单的人物。请问老哥你曾做过其他什么行当?”
刘万山闻言脸上一红,谦虚道:“俺就是庄家把式,只不过看得多些经历的也多些,没事的时候就琢磨其中的道理。可不象军爷想的那么了不得。”
“大哥,事到如今你还谦虚什么?我看这杨哨官也不是坏人,你不说我说!”
刘万海长的比他兄长清秀白净,但身材却瘦削一些。他上前道:“我家本是蓟镇军户,世袭百户之职。祖父于万历初年不堪上官欺压盘剥,举家隐姓埋名潜入辽东。本想着到辽东能太平些安稳的过日子。哪想到这胡贼作乱弄得我们家破人亡。我们虽是军户但也是识字的。我兄长在我们周围的几个村屯素有威望,曾担任过乡兵教习之职。”
杨林一听急忙向刘万山抱拳施礼道:“原来是刘百户,失敬失敬!”
“杨哨官谬赞,莫再提我家是军户这事。否则按朝廷律法,逃亡军户是要被砍头的。”
刘万山一边回礼一边转移话题道:“军爷,我知道这村东边七八里外有座山叫东岭。山上树高林密地势陡峭,其中有座山洞,不如让百姓们先到那里藏身。等天气变暖之后就各走各的路。不知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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