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不知母亲读了这首诗,会不会对孤悬在藤蔓上的最后一只瓜,心生一点点怜惜。

丘神积到巴州,李旦毫不知情,母亲事前也没有找他商量过。

李贤是李旦最敬重的哥哥。

母亲要发落哥哥,最起码要先与他这个皇帝打个招呼。

李旦非常生气,从此以后,借口自己跟父亲一样身患风眩症,需要在后宫静养,拒绝跟她上朝。

四月的洛阳,一场春天的花事刚刚结束,初夏时分,另一场花事即将盛大开放。

紫微城流杯殿中,蔷薇摇香爬上宫墙;山池中,滴露之荷展露尖角;东西游廊下,淡绯色的木槿如一盏盏浮杯,三三两两地漂浮在萋萋绿意中。

最茂盛的,是流杯殿前的几株合欢树。

花开嫣然,形如马缨,又如一把把淡绯色的折扇。羽状互生复叶,细细密密,像他心底的惆怅,风一吹就任意舒卷。

流杯殿里,有一道九曲漆渠,从陶光园九洲池引来的清水,沿着水渠,缓缓流到大殿内,再沿着水渠,潺潺地出殿而去。

昔日,常常有皇子、公主在这里举行曲水之饮。

李旦最喜欢的,是在黄昏时刻静静地坐在庭院中,默然看着合欢花叶相结,相拥而眠。

记得小时候,父亲经常带他去上林苑游览,那里也种了很多合欢树。

他曾说,合欢只合黄昏看。

李旦问他为什么。父亲说:“合欢比人敏感,天色一暗,花叶就先于人感受到黄昏的薄冥气息。所以,每至黄昏,它花叶相结,是谓合欢。”

一位头饰累丝翠钿花树金簪,身穿荷叶绿钗钿礼衣的妃子从流杯殿中走出,悄然走到他的身后。

看着那孤独的背影,她眉间的忧愁也像暮色一样浓稠起来。

“陛下,今夜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您为何独坐黄昏?”

李旦穿着一袭枫叶红礼衣,脸上却见不到一丝喜色。

“你一入宫,就跟着朕和皇后幽禁于此。要不是先帝早早与窦家定了婚约,实在不忍心让你跳到这个牢笼中来!”

妃子名唤窦浅漪,是润州刺史窦孝谌之女,祖父是太宗皇帝圣母窦太后之兄窦抗,祖母是高祖皇帝之女襄阳公主。

两年前,她与李旦定了婚约,成为相王府的孺人。

李旦原本想与窦家退婚,无奈母亲一纸令下,立窦浅漪为德妃,加授窦孝谌为朝请大夫,清河县开国男,让他将人送入了宫中。

没有像样的婚典,没有证婚人,也没有一位宾客,只有一身礼衣,满庭合欢为他们庆贺。

窦浅漪坐到李旦身边,用清澈如水的眼睛凝望着他。

“之前,妾从未见过陛下。父亲任太常丞时,在他的书房中见过您写的《李氏太庙祭祀礼制》,您的草隶清丽丰腴,肥瘦相宜,深深为之倾倒。妾觉得,能写一手好字的男子,都有一颗温柔善良的心。”

从那以后,窦浅漪开始默默关心起宫中的一切,关心这个从未谋面的男子。

宫中一有风吹草动,宫外便是捕风捉影,人言籍籍。

入宫前,父亲窦孝谌老泪纵横,哭了很久。他听昔日同僚暗中说过,李旦已经很久没有上朝了。

李贤被废,李哲被贬,李旦失踪,生死不明。

向来胆小怕事的窦浅漪万分着急,不知哪里的勇气,当日就让父亲备了一顶檐子,送她入宫来了。

李旦垂首坐着,目光空洞又深邃,像一口枯竭的古井。“你才十六岁,不谙世事,未经人生的大风大浪,不怕跟着朕吃苦吗?”

“妾知道,一入宫门,身家性命便掌握在了别人手中。是福也好,是祸也罢,妾不怕死,也不怕吃苦,只想陪在陛下身边,与这合欢树一样,朝开暮合,花叶相倚,共同度过此生。”

窦浅漪的话,让李旦感到无比心疼。

花叶相倚,夜夜合欢,相宜两不负,是为人生之大美。

作为一位失去自由、身处孤危的帝王,本就自顾不暇。窦浅漪奋不顾身地走到他身边,只怕她难以保全自己,也怕辜负了她的一片深情。

李旦带着几分歉意,抬眼看着她。

窦浅漪姿容美妙,温柔婉顺,赭颊朱唇旁,两颗豆大的花靥,让她更加楚楚动人。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地盖在她的手上。

朵朵合欢,随风徐徐而下。落花飘在他们的头上、肩上、手上、石案上,堆积在脚边。

红消香断,一地凋零,数量太多,谁也顾不得疼惜了。

文明元年五月,武太后为了进一步巩固自身的权力,削弱李唐宗室和大臣的力量,开始重用武氏子弟。

任命礼部尚书武承嗣为太常卿、同中书门下三品,参预国政;右武卫将军武三思,迁礼部尚书。还有多名武氏远亲,被授予了官职。

武士彟的嫡妻相里氏有两个儿子:武元庆和武元爽。

相里氏死后,高祖皇帝亲赐,武士彟续娶弘农杨氏,生下武氏三姐妹。

按辈分排,武承嗣和武三思都是武太后的从侄。

武承嗣是武元爽之子,中等身材,其貌不扬,为人处事凌厉而决绝。虽然才三十五岁,绫罗袍衫下,瘦骨梭棱,嘴上又留了一撇小胡子,总给人一种未老先衰的感觉。

武三思是武元庆之子。

他比武承嗣年轻三岁,长得相貌堂堂,风度翩翩,长相与武太后有几分相像。偶尔,会看几本书,写一两首诗歌,身上多少带了点儒雅之气。

圆滑聪敏、遇事不爱当出头鸟的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喜欢躲在武承嗣的背后。

朝中大臣见武氏子弟扶摇直上,却数月不见李旦上朝,不免议论纷纷。

先帝驾崩后,中书令裴炎明显地感觉到,武太后有觊觎皇位之心。

她有四位皇子,却好像是她从政的四个障碍,不仅将亲生皇子或废黜,或杀害,就连先帝与其他妃子所生的皇子,也被贬黜到了远地。

才华横溢的李贤,太想有所作为,遭到武太后的排斥,被他和薛元超、高智周等人联手拉下了太子之位,年仅二十九岁,就客死在异乡。

又以一语之失,废黜昏庸无能的李哲。不知不觉中,自己两度成了武太后的帮凶。

他希望新帝李旦能发荣滋长,早日将这个庞大的大唐帝国擎举起来,让太后苞藏的祸心消灭在萌芽中。

可是,李旦薄志弱行,尚缺一份帝王气概,且不说他有没有能力操控朝廷,现在,干脆连人也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武太后会不会再次摘瓜抱蔓,除掉仅剩的两位皇子!黄台之瓜,何堪再摘啊!

裴炎心里十分着急,无计可施,也不敢犯颜直谏。

他经常从紫微城中书省官署到乾元殿之间来回走着,一遍又一遍地想着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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