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朕如此拼命,不过是想用这些业绩,让天下人忘了,朕当年犯下的种种罪业!”
“君王掌控万道,难免流血牺牲。菩萨皇帝梁武帝,一生慈悲仁政,不行杀戮,最后引狼入室,身死国灭。天下长治久安,即是陛下的大功大业!”
“朕所求的,是俯仰无愧天地。功过褒贬,自有春秋评判!”
两人从龙尾道拾步走入通天宫。
年岁与日俱增的女皇,步履开始变得蹒跚。跨过通天宫的门限时,抬腿都觉得有点吃力。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立着一座巨木高台,陈列着九只巨大的青铜九州鼎,四周树起汉白玉井栏,将它们全部包揽在其中。
每只大鼎高约一丈多,四足方耳,鼎身或圆或方,镌刻着各州的名山大川、奇异之物。
一缕金色的阳光,从藻井上投下来。九州鼎透出青铜器刚出炉时那温和的吉金色。
这是武氏家族得天下的象征,也是大周王朝的镇国之宝。
狄仁杰走上高台,在冀州鼎前立定,仔细观看起来。
冀州鼎是九州鼎中最高大的一尊,高一丈八尺,能容纳一千八百石。
深圆曲腹,四足,双耳高耸,方形唇口外折,沿下饰一道夔龙纹,鼎身铭刻着霍山、扬纡、漳川等纹饰。
造型古朴典雅,器形沉雄厚实,彰显了天圆地方、冀为中州的王者风范。
有一句话,本想隐忍不发的,微顿之间,还是说了出来。
“夏初,大禹铸九鼎,以镇九州。陛下定鼎河洛,九州政局稳定,大周气度为万国景仰。是时候,该确立储君之位了!”
说到立储,女皇的神色赫然黯了下来。
目光从冀州鼎上,移到了通天宫穹庐状的藻井上,那纵横交错的榫卯、斗拱上,五彩缤纷的浮雕、彩画,如伞如盖,将她轻轻笼盖其中。
如何传位太子,成了她最沉重的心疾。
大周立国七年,武轮一直位居东宫,但他是李氏皇子,身上流的是李唐皇族的血脉。
如果传位于他,就应了武承嗣所说的,千辛万苦建立的大周王朝,兜兜转转,又回归到李氏子孙的手里了。
而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河内郡王武懿宗等几位侄子,都没有经国之才,难以担此大任,女皇实在不放心,将大周王朝托付给他们。
唯一欣赏的安平郡王武攸绪,在她称帝之后,就上书辞去了鸿胪少卿、千牛卫将军等官职,隐居嵩山之南,冬居茅椒,夏居石室,一如山林之士。
所赐的服饰器玩,皆置之不用,尘埃凝积。女皇不知道他是真的恬淡寡欲,还是激流勇退。
派去监视的寺人回来报告说,武攸绪不与显贵交往,常常化名跑到集市上卖卦为生。女皇这才相信,他是真的避世守道去了。
不管传位哪一边,势必会引起朝廷的动荡。
日后,武氏子弟登基,一定会痛下杀手,清除李氏一族。她的皇子、公主、皇孙等等,都会死在武氏子弟的手里。
同样,李氏子弟登基,也不会放过篡夺他们江山的武氏子弟。
李氏和武氏之选,就像陈列在通天宫内的九州鼎一样沉重,压得她难以呼吸。
“朕已经风烛残年,立大周、享明堂、置七宝、封神岳、作大乐、铸九鼎,一生能折腾的,都折腾了一遍。朕也多次想过要传位太子,但自古以来,没有女人为帝的先例,狄公你说,朕该传位李氏之子,还是武氏之侄?”
狄仁杰思索了片时,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礼。
“太宗皇帝栉风沐雨,亲冒锋镝,以定天下,传之子孙。高宗天皇大帝把几位皇子托付陛下,如果您要移位他族,老臣觉得,这是违背天意的!”
女皇面露几许尴尬。“狄公,现在的天下,不是大唐李氏的天下,而是大周武氏的天下!”
“不管是哪个王朝,立储都是国之大事!”
“但朕只想把它当作家事来处理!”
“王者四海为家,陛下的家事,就是朝廷的国事!正如《臣轨》所言, ‘君臣股肱,乃为一体。臣下尽忠君主为本分,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臣身为大周宰相,对立储大事怎能不闻不问呢?”
女皇没有说话。
既然提到了立储一事,狄仁杰决不放过这个机会。他一定要规劝女皇立李氏皇子为太子。
“母子与姑侄,终究是亲疏有别的。陛下立子,千秋万年之后,配食宗庙,承继无穷;立侄,老臣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侄子为天子,而把姑母供奉于宗庙的。”
女皇微微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是啊,狄仁杰又一次提醒了他,历朝历代,哪有侄子做天子,为姑母立庙的?
当年,李昭德也曾说过,立武氏子弟为太子,总有一天,她的神主会从武氏太庙中消失的。
如此简单的道理,她何尝不懂?
无奈的是,亲生皇子,易姓武氏,入主东宫,改变不了他身上流着的李唐血脉,也改变不了他是李唐皇子的事实。
不得不说,武轮身为皇嗣,在朝廷中有极大的隐性影响力。
一旦确定传位武轮,那些李唐的遗老孤臣,都会拼死拥戴他。女皇不甘心,凝聚她一生心血的大周王朝,唯她一代而亡!
想起这些,便觉得百爪挠心,胸口焦灼烦闷,透不过气来。
她失落地走到窗牖边,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朕知道,天下人心尽思唐,狄公的心里,也很怀念李唐故朝吧?”
狄仁杰走到女皇身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如果您忧虑皇嗣殿下拥趸者众,怕他登高一呼,众山响应,大可不必。陛下莫要忘记,您还有一位庐陵王,远离洛阳十四载,在朝中毫无泰山可依。若将他召回,必定感恩戴德,忠心于您!”
武氏子弟与武轮展开了多年的夺嫡大战,使他的身心受尽了凌辱。
武轮一旦登基,势必会报复武氏子弟。而李哲远离朝廷,清清白白,与武氏子弟并没有那么多的恩怨情仇。
狄仁杰说得对,把李哲召回洛阳,是保证李武两族共存共荣的最佳选择!
极目远眺,太初宫上,天朗气清,一只落单天涯的孤鸿,在湛湛蓝天中孤独地展翅翱翔。
女皇眼底的万般无奈,似乎化作了一线希望。
“春晖满朔方,归雁发衡阳。望月惊弦影,排云结阵行。往还倦南北,朝夕苦风霜。寄语能鸣侣,相随入帝乡。”
“臣记得,这是天官侍郎李峤的诗句。”
“没错!这是李峤的诗。今日读来,感喟万千。朕的庐陵王在房陵茕茕无依十四载,也该雁归洛阳了!”
狄仁杰的眸光微动了一下,谁也没有看出,他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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