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却山从府衙出来,看到外头的石狮子旁有个少女,正蹙着眉头来回踱步。

听到靠近的脚步声,南衣抬头望去,随即便满脸担忧地跑到谢却山跟前,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情。

“你都知道了?”

谢却山点点头。

看他如此平静的神情,南衣却觉得难过极了,越冷静,就说明他独自吞下的情绪越多。

可她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我们回家吧。”

“好。”

谢却山一派寻常地牵起她的手,沿着街巷一直走。

一路都沉默着。

南衣正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话题,试图让这一路能变得轻松一些,却不想谢却山忽然开了口。

“原来已经十二年了。”

南衣一愣:“什么十二年?”

“我认识老师的时间。”

横跨了他整个成长的岁月。

南衣想起来,谢小六同她提过一嘴,在谢却山带着母亲从岚州向沥都府逃亡的路上,得到过沈执忠的帮助,随后才投入他的麾下。

“那时沈大人是如何帮了你的?”

谢却山追忆起往事:“在我杀了那窝要强占我母亲的土匪之后,我们就匆匆逃到了临近的城里。城里正在抓流寇,官兵见我满身血污,便不由分说地将我抓了起来,要同那群真贼人一起问斩。”

南衣听得都紧张了起来:“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磕头喊冤呗。但是含冤的人实在太多了,真真假假,青天大老爷们也不愿意多花时间去审。巧的是那日,老师领兵途经此地,无意间看了我一眼,便说——‘这小子不像是演的,提过来我问问话’。”

“沈大人眼神可真好!”南衣咋舌道。

谢却山笑了笑:“他眼睛可毒得很,做事也干脆利落。三言两语便厘清了我的案子,当即斥责县令失察,还给我记了一个剿匪有功的赏,让我凑够了带娘亲体面回家的盘缠。”

“——可那时,我和娘亲已经流浪了大半年,我心中有怨气,不太想回家。但我娘归心似箭,我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

“所以你便去投靠沈大人了吧?”

“我当然想啊。那时老师在我心里便犹如天神降临,浑身都散发着圣人的光辉。我脑子一热就跑去跟他说,想要跟随他,但老师当时拒绝了我。他知道我是谢家的小辈,只说让我先回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他不拒绝我吧,我这念头反倒没那么强烈,只是想着去碰碰运气。可他一拒绝我,我就不服气,觉得他是对我有偏见,认为我是世家里没出息的庶子,看不上我才拒绝我的,我就不依不挠地跟着他一路到了军营驻地。”

“你还真是从小就倔——那沈大人这就依你了?”

“老师说,‘你若能过我三招,我便收了你’。我心里乐了——三招还不简单?我可是一个人掀了一整个土匪窝,这老头也就口才厉害,武功肯定不怎么样——”

志得意满的少年花里胡哨地表演了一个起手式,然后沈执忠一个反手就将他掀翻在地上。

少年甚至都没看清楚,他是怎么出招的,便狗啃屎般地栽到了地上。

“再后来,我乖乖回了家。当我有信心过老师三招的时候,才再一次去找他。很后来老师才告诉我,为什么第一次不肯收我——他说,军营不是逃避的地方,而是报国的地方。”

南衣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谢却山坦然地接受了老师的死亡。

他们对于死亡的理解一脉相承,在这秉烛夜行的跋涉途中,生命何其脆弱。他们先接受了这种脆弱,准备好随时失去自己,失去同伴,才能使自己坚硬。

谢却山揉了揉鼻头,不知怎的,酸楚得很。他抬头望向远方,潮湿的阴天里,连落日都悄无声息。

自言自语了一句:“那么厉害的老头……还没夸过我一句呢。”

听到这句呓语般的话,南衣险些绷不住落泪,用力吸着鼻子,不愿在这个时候给他平添悲伤。

就这么一直走。回家的路好像很长,这街道又繁华又荒芜。只言片语中,她从他的年少时光路过,窥见那些曾经支撑他的信仰。老师的一句话,一个没有定数、不能回头的计划,他便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此。然后慢慢地,他也活成了信仰本身。

这也许就是师生之间的传承吧。

走了很久,南衣恍惚回神,发现快到望雪坞了,但谢却山仍没松手。

“快要到家了。”

“嗯。”他好像在出神,并没有意识到南衣说的是什么。

南衣脚步突然顿住,谢却山仍往前走了两步,才意识到南衣停下来了,他奇怪地看了眼南衣,又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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