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因为医院操作失误,在给大儿子打针后孩子当天站都站不起来了,老头子便带着她娘俩拉了几天的板车求到这里来。那一次也是这样被翻了老底,戳破了脸面,要不是为着他家治好了老大,她早就不让自己男人再跟老家来往了,总归那个老祖宗都一百岁了,她一走,这些孙子重孙子,再有几年出了玄孙,谁还记得她是谁啊!可现下不承想自己家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孙子,又这样受苦受难的要求到她家来。

“这次我也莫名其妙,我们家里的看门狗被别人拉了脖子,也不是我们动手的啊!”奶奶还是有些不服气,越说越生气似的:“都是后院的老刘做的祸事!怎么又报到我家孙子身上呢?这就是说破天,也就吃了一口狗肉,反倒惹出那么大的病症来,我看坡下那家卖狗肉的天天当街杀狗,也没像这样啊!怎么我们家一口狗肉就吃不得了呢?”

说着说着她似乎有了底气,很是不服的样子,双手不自觉地开始叉腰,露出农妇们准备吵架的架子来。隐约听明白了的李母看正坐上那人脸色越发不对,为了儿子着想,她赶快出声制止了奶奶越发激进的抱怨。

“妈!别说了!”

她既着急又有些看不了自己婆母的这种夸张做派,更担心说得多了引得人家反感救不了自己的儿子。李母对奶奶不满的情绪连一向大条的樱柠也看得出来,更不要说敏感的蕊蕊了,蕊蕊此时一会子觉得弟弟可怜,一会子又觉得花花冤枉,一会子又觉得奶奶不以为意的样子让她反感,却又对妈妈对奶奶这种不客气的说话语气感到惊讶,想要阻止她对长辈说话过于严厉的语气。五味杂陈之下,她就这么站着,眉头皱得更深,也没注意到现在自己和李父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父女俩脸上都透露出非常浓重的憎恶。

正准备再说什么的奶奶突然被叫住,才反应过来说多了话,她讪讪地放下挥舞描述的手坐回位置上,再想去看论辈分是自己孙子辈的男人时,又有些心虚得不敢正视对方。

“奶奶,这狗……是我这弟弟的养的?”庄稼汉已经没了笑意。

奶奶摇头解释,“不是,都是蕊蕊,非要养狗,我们家都还没吃饱穿暖呢!哪还能学城里人养狗?爹妈尚且吃不饱,还要给狗吃奶粉呢!那丫头人性!从小就不服管教!”蕊蕊没想到自己痛失爱宠后,反倒成了罪魁祸首。

“小毛”又问:“那这狗是看门的狗了?”奶奶讪讪点头:“算是吧,白天都是拴在门口的,来了生人,也会汪一汪。”

李父在一旁听奶奶说到“爹妈尚且吃不饱”时,意外不赞成地看了看奶奶:“妈,一条狗而已,厂子里不也养了几条?我们什么时候吃不饱了?”

李母也附和:“是啊!妈,别说了,他爸天天跟朋友吃饭店呢!你说这话叫亲戚以为我们家穷的还在一条裤子换着穿!多丢人!别说了。”

庄稼汉子眼看他们言语不和,觉得这家人内里子也是很有矛盾的,他想了一想:“老话都说了,‘穷死不吃看门狗,饿死不宰耕地牛’。奶奶,您这怎么就忘了呢?”

他有些责备地看着奶奶,言到一半,不等奶奶辩解,就把一直没醒的弟弟从李母怀里抱过来,也没进里屋,就放在樱柠盘腿坐着看戏的方桌上。

男人把弟弟的四肢按压几下舒展开,继续说道:“我看我这弟弟,不仅仅因为这个看门狗的事情成了这样的。”他似乎意有所指的,看了眼李父。

一家人不知所措,奶奶着急地拽住“小毛”的一只胳膊,把李父挡在身后哀求道:“小毛,乖孩子,你叔叔他受了不少罪,好不容易成了家,从来也没干过坏事,你是不是看错了。”

这话说完,原本还在给弟弟按压四肢的庄稼汉忽然就停手了。“奶奶,您老人家这是不相信我啊。”

他仿佛很不想听到这番话,干脆也不看孩子怎么样了,直接从耳朵上掏出夹着的烟坐着抽起来了,很明显的不想再插手这件事。这一番动作下来,李母着急的连忙把奶奶拉走按着她坐下,言辞恳切地说了好些软话,就差着急地给这小辈跪下了。第一次见面的婶婶似乎真的缓和了局面,男人不急不缓地把一根烟都抽完了,才又开始给弟弟按压四肢。

樱柠就坐在桌上,她旁边弟弟的一部分磁场也冷漠地蹲在桌上看着自己的肉体。弟弟的身体被这个庄稼汉诡异的按照一定频率按压来按压去,竟真的慢慢地软了下来,但是这男人一停手,还是会慢慢地蜷缩成痉挛的样子。

按压了约有二十几分钟后,小孩子身体终于差不多恢复了正常人的体温,肌肉也不再邦邦硬得僵直,但是这汉子还是没有停手,他有些费力地开始喘粗气,一边按,一边口中也没停,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什么,他背对着另外三人又按压了一会儿,突然停了默念,开始招呼李家父母过来,言语间也没有了一开始的客气。

“奶奶,您这大孙子这次并不是单纯地冲撞了。您和叔叔,还有婶婶,最好都好好想想,家里还做了什么损阴德的事情。”

他言辞犀利,李家人听见“损阴德”这三个字都黑了脸,李母更是频频向李父看去,却不敢指责他什么。李父从始至终就阴沉着脸不多说话,这时察觉到妻子看向自己的目光,他只觉得自己没由来的被妻子指责,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被这女人小瞧了一样,他毫不客气地怒视妻子,只觉得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买卖,又觉得这些人压根什么都不懂,不懂他的抱负,不懂什么叫做大局。他气妻子的指责,也不想受这个便宜亲戚拐弯抹角的含沙射影,但碍于自己儿子还得要人家治疗,很是隐忍地吞下了一肚子的戾气,坐在椅子上不自觉地用手狠狠地按压没有知觉的那条腿,仅用这样缓解自己的怒意。

一家人在大厅里无言地怀疑着对方,谁也没有说出个交代,那小毛吃力地又按压了有十分钟,原本昏睡的弟弟突然大哭,哭声嘹亮惨烈,好像刚出生的婴儿。

与此同时蕊蕊和樱柠也看到弟弟的磁场不服气似的在无声尖叫,蕊蕊吓了一跳,不知所措,那男人立刻单手抱了已近七八十斤的弟弟,另一只手拽住李父的衣袖。

“你跟我走,其他人留下!”

说话间也不管其他人什么反应,把踉踉跄跄的李父拽住了就往他来时的门帘后拽去,力气之大几乎是拖着这父子两人在走,两个女儿被留下的人下意识地跟了两步,又被严词呵斥回到了座位上坐下,李母几乎哭出来。

专门来看热闹的樱柠也拽住蕊蕊想跟去看,却不承想被蕊蕊一巴掌把拽她的手拍掉了。

樱柠奇怪地看去,见蕊蕊脸色很不好看的解释:“他说我们都不能去,可能女人会对他,‘做法’有影响,你也别去。”

她怕自己和樱柠都是女人从而对弟弟的恢复有影响,下意识地就意识的就听那人的话,不准备跟着去看。但是樱柠并不是她这样被养的三从四德的好女人,樱柠很不客气的一巴掌打到她的额头上,“啪!”的一声,把蕊蕊打地捂着额头看她。

樱柠气笑:“你是不是傻了,你还不明白?”她话说到一半,似乎不知道怎么说了,干脆也用蛮力把蕊蕊拽着跟上那三个男人。而蕊蕊也突然记起,眼前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压根就不是一个人类,甚至非神非鬼,亦正亦邪,确实不是那些忌讳适用的人物。

两个小姑娘跟着那汉子钻进了门帘后面,门帘后是一方长了些杂草的小院。院子东西都有门,那汉子脚底生风带着李家父子一路往东疾走,眼看着离那高耸的外围墙越来越近,走到围墙底下时,顺着一个不起眼的小门直接出了李家大院,继续往东北去。

眼看着这男人竟然就这么抱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半大小子,又拽着一个腿脚不便的成年男人上了山。缓坡爬了一半,忽然有一块山壁横在眼前,除了壁上的数根粗壮铁钉,别无他路。而男人就带着李家父子轻松地踩着这些钉子径直翻上了山,速度之快就连樱柠也不错眼地盯着才能跟上。

上了巨石顶上,这汉子踩着深及小腿的野草往一棵孤零零的枣树走去,李父被他的速度已经拖得两脚都开始不着地,只凭借意志胡乱地迈着步,他在攀爬石壁的时候就已经吓得两眼一抹黑几乎晕过去,好不容易上了山顶,嘴里又被灌满了风,眼睛更是被吹得迷离得睁不开。

刚刚一行人进村时分明天高云清,这会子上了山风突然就大的让他只能勉强呼吸,脚下三四十分工深的野草被风吹动得像一大张绿色的长毛绒地毯,随风起伏间让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拖到了海上。

樱柠和蕊蕊跟着飘到了枣子树下,却见前面这几个人陡然拐弯,穿到山背面去了,再跟上时,就算是樱柠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张大了嘴。原来这李家独占的山头背面,一个浑然天成的半弧形山壁上,密密麻麻悬挂了成百上千个新新旧旧的棺椁。这些棺椁都各自被两根小孩手腕粗细的铁钉钉架在山壁上,棺椁似乎没有什么排列顺序,只要露出来的山体上都有或红漆或黑漆的棺椁,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这些棺椁稳稳的挂在百余米高的山壁上。

半围合的山背面似乎是经年间的累积,山体里面已经挂不了更多的棺椁,有些很新的黑棺就只好靠着山体坐放在地上。这么看去,光是地上停放的就有数十口之多,让李蕊蕊觉得毛骨悚然的是,这棺材有大有小,在一堆厚重的棺椁中间,不仅有看起来就比常规棺椁大得多的,也有看起来就是收殓孩童用的,大多数木棺中间还夹杂了几个可以称得上十分精致的石棺。

拖着李家父子的汉子终于停下了脚步,在这弧形的山壁半笼罩之下,有一小块地方因为顶上岩石的突出可以遮风挡雨。这里便被摆放了上百尊牌位,新的旧的,好像一张张缩小的高背木椅。

排位前面的案台上供着新鲜的瓜果馒头,一个被香火熏燎烛泪掩盖的已经看不出花纹的铜鼎里还稳稳地燃着几根筷子粗细的长香,显然这里一直有人定时祭拜,看来这就是这李家的天然祠堂了。

被拽来的李父没见过这架势,李蕊蕊也没见过。男人停下后,李父一站稳脚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腿软,跪倒在一个蒲团上。这蒲团也是藤编的,被不知道多少人跪过,跪人的地方都磨得发白。

在蕊蕊惊惧的眼神中,弟弟被也以跪倒的姿势放在另一个蒲团上,那男人把弟弟的双手摆成拇指按压住中指,双手抱在胸前的姿势,刚刚还嚎啕大哭的小孩立刻安静,老老实实的低头跪着了。

“小毛”从正中间的排位后面抠出一块似玉非玉的石头来,让李父攥在手里,教他先是大磕拜几下,然后燃了一炷香开始高喊弟弟的大名。

樱柠好奇地凑过去看,她眼见着李父手里的石头像个发射器似的,李父每每叫一声,原本只是空气中简单的音波震动就会被这玉转化成樱柠和蕊蕊都很熟悉的磁场能量,这些能量波动像涟漪一样以玉为中心层层扩开,原本森严的家祠因此慢慢地多了一些只有樱柠和蕊蕊才能听见的细碎声音。

类似敲门的声音突然响起,蕊蕊被吓得连连后退,樱柠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笑着揽过战栗的蕊蕊,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指一指后面一排排的棺椁:“别怕别怕,你看!”

李蕊蕊已经吓得闭起的双眼被她强硬地扒开,这让她更生气了,她刚想大叫,却看见在李父声嘶力竭的叫声中,被玉石转化的磁场能量波动的范围内,多了很多衣着各异、年龄不等、穿着鲜艳的人来。这些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好奇地盯着樱柠、蕊蕊,还有弟弟看,交头接耳问几句浓重的方言传到两人耳朵里。

“这娃子是谁家的?”

“不知道哇!是老六家的像不像?是不是啊他爹?”

“老六都没在这边,他爹还生气呢!看他爹管不管吧。”

“对对对……舅舅您说得对,这事儿咱们管不着。”

两个小姑娘这才明白,那块玉石能把正常世界的能量转换到这个非人间的维度中,让残留的磁场能有暂时苏醒的能量。

这边李父还在高声呼喊弟弟的大名。一个穿着清朝宽松旗袍的年轻女人坐在一个厚重的巨大棺椁上,她手里捏了一串墨绿的珠子并一支洁白的玉如意。她从山壁上较高的地方轻飘飘的跳下来,踩着金线绣的绣鞋,三寸金莲脚尖稳稳地落在一个黑色的还算新的棺椁上,站稳后,这年轻女人很不客气地用如意敲了一下半边脑袋锃亮的老头脑袋。

“书沅,这是你的玄孙吧!你还不快去瞅瞅。”

被敲到脑袋还在看热闹的老头子刚要生气,转头就看见自己的亲娘娇滴滴地搂着如意玩,他下意识的先跪了一通,然后被老娘赶着过来走到牌位前仔细端看李家父子。

“却是我的血脉不错。”

他长长枯竭的辫子缠在腰上,手里还拄着龙爪拐,但是因为此时已经非人,只在靠近李父的时候腿脚才觉得利索一些,他似乎眼睛已经不太清晰,看了看樱柠和蕊蕊,又看看跪立的弟弟以及他旁边依旧倔强的磁场,登时知道这才是自己的目标,拄着拐“踱踱踱”的去看弟弟。

“好苗子啊!像我!”他又回头看看还在喊叫的李父。“这个家伙倒像了老六了,不肖子孙!好好的苗子,要栽在你手里!”

蕊蕊看他不紧不慢的还在打量,而这边李父已经叫哑了嗓子,她很想上去催促一下,但是依旧害怕得很,不敢上前。周围看热闹的磁场们已经开始分散开食用今日的香火了,看来李家老宅的人供养得很好,这些磁场们大都面容慈善,没有一丝戾气在身上。

也许是听出来李父的嗓子开始沙哑,那长辫子老头便把拐杖倒着拿起来,像是打马球似的一棍子把弟弟跑出来的磁场敲回了主人身体里,他原来根本就不需要这拐棍做支撑,就像是习惯性一样,空着手就不自在了。等他一棍子把弟弟的魂魄打的归位,原本跪立在蒲团上的弟弟当时就要歪倒在地,被那男人眼疾手快地稳稳接住。

“成了,叔叔。”

他示意李父可以停止叫魂,而李父的嗓子这时候也已经哑的说不出话了。

樱狞笑着看那老爷子,只见那老头弯着腰去李父背后看,几个年纪各异的磁场也飘过来跟着看,他们在李父背后挤来挤去,互相又开始交头接耳。

樱柠带着蕊蕊凑过去,就在李父查看弟弟的时候,老头子们的嘀咕也被蕊蕊听见。

“身上怎么浊气如此重,这是作了人牙子了?”

“不像不像,又像又像”

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寄过来看,插了一嘴。“倒像是开了机关?我在人间时,有些地方还是有这种下九流的地方的。”

这话一出,刚刚的长辫子拐棍老头不开心了,又倒拎起他那根紫藤的龙爪拐棍,“砰砰砰”的击打李父后背。

“不肖子孙,不肖子孙!守心不正,家宅不宁!”

看着自己父亲被打的蕊蕊也不知道害怕了,鼓起勇气就要去拦,但是又被樱柠拦下了。樱柠抬头示意她往一边看去,只见李父手里的玉石被放置回牌位后面,一山凹子的老祖宗们就像是散了集会似的悠悠然回各自的棺椁中去了。

下山时李父虽然不愿意,但是他就算双腿正常也下不了这种角度惊奇的陡峭山崖,他最终还是按捺住自尊被“大侄子”拖着下了山,到了平地上之后李父怎么也不愿意再被搀扶,像来时一样自己勉强寻找到平衡,回到焦急等待的家人身边去了。

此间事了,樱柠和蕊蕊就没有再回李家大院去看一家团圆的景象,她们离开李家大院,院子深处的客厅里一个在逗弄小孩子的老太太便不经意地往这个偏厅瞧了一眼,片刻之后又继续跟一屋子做活计的男人女人们闲话家常,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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