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月中旬,巴蜀正式进入秋季。秋老虎肆虐,火辣辣阳光从窗户投射进来,照得往日光线不足的会议室一片通明。和别处夏天火辣辣的热不同,盆地的湿热显得特别难熬。四十多个年轻人济济一堂,油汗味、脚臭味混在一起,熏得人眼睛睁不开。

下面的人难受,主席台上的厂领导和县局的工作人员也是满头大汗,红扑扑的脸蛋彷佛施了油彩,正在发亮。

若不是墙壁上的标语“抓革命促生产”“青年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油漆正新,还真有点掉进年代剧之感。

孙朝阳闷闷地看着眼前一切,很抑郁,很恼火,很不爽。

就在半个小时前,他还是一个月入三千老保,打麻将、在河边晒太阳、在广场舞场勾兑撩拨邻家妇女的不正经的糟老头,日子过得不要太嗨。可一转眼,却重生到了五十年前,回到二十岁那年。

或许有人会说,你一个七十岁的老头,黄土都埋到脑门心,重活一世那不是大大的美事吗?

但是别忘记了,现在是1981年,是一个物质生活极大的不丰富的年代。就是在这一年,孙朝阳从插队四年的乡下回到厂子里,做了一名青工,每月三十四块工资,一干就是十多年,直到下岗,然后打工,干小生意干到破产破产继续破产。

对他而言,上一世的人生并不美好。孩提如白驹过隙,少年是电光石火,青年转瞬即逝,都特么穷得要死。好不容易挨到退休,月入三千躺平,结果又被扔回过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这不美好。

1981我来了,我不能接受。

“看到你们,我就好像看到早晨六七点钟的太阳。世界是我们的将来也是你们的。国家百废待兴,日新月异,青年也讲成为建设四个现代化的标兵。考虑到大量知青刚返城,急需解决就业吃饭问题,考虑到我们的四化建设急需新生力量补充。我县经县委县政府和人事劳动各局研究决定,招收一批德才兼备的青年补充进生产一线……“主席台上坐了一排人,有厂领导,有县各部门的工作人员,厂长老黄正在侃侃而谈。”

没错,老黄正在宣布今年县里的招工政策。

1981距离那个特殊年代过去已经四年,在那些年里,厂里的子弟也很其他人一样,初中毕业就下乡插队,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可农村就那一亩三分地,当地老乡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种出的粮食不够吃,再添知青们一张嘴,蛋糕就不够分了,其结果是所有人都在挨饿。

务农是很辛苦的,知青们度过最开初的几年的新鲜后,便受不了了,陆续有人逃回城里。

在座四十多个厂里的子弟都是前年春节从乡下结伙跑回来的,在家里蹲,磨皮檫痒,生出不少事端,搞得厂领导很头疼。实在没得办法,只能先进小集体干零工,每月虽然只有区区十四块工资,好歹也算是给他们找了口饭吃,先约束起来,免得惹是生非。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万幸今年县里出了个土政策,给了县属各大企业一定的招工名额,解决待业青年,当然,得考试,择优录取。

厂子里分得二十个名额,也就是说有一半人可以通过招工考试变成正式工。

今天正是县里宣布这一政策的日子。

而孙朝阳就在这个时间节点上重生回来了。在度过短暂的震惊后,他只感觉郁闷。

通过记忆得知,这次招工考试的题目很简单,就语文和数学两科。数学就小学程度,二元一次方程到顶,琢磨一下,拿个六十分不成问题。至于语文,前世孙朝阳在九十年代下岗后,弄过一家租书店,没事就在书店瞎看。金古梁温、陈凯伦、琼瑶亦舒,三毛王小波,郭鲁茅巴,乱七八糟博览群书。看得多了,手痒也会写上几笔。到网络时代,以五十高龄还做过几天网络写手,写起了玄幻穿越,可惜没赚到稿费。

到退休后,他做网络写手的才华就剩下在微信上发心灵鸡汤聊骚了。

没错,他就是一个标准的老文青。

一个老文青,对付语文考试还不是手拿把掐。

主席台上,黄厂长讲完话后,换县委领导讲话,然后是劳动部门干部讲话,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半小时。

他们讲话就讲话吧,偏偏时间还长,偏偏还都是“在这个万物生长的夏季,万象更新的时代,乘时代春风,青年当一往无前”之类的空话套话。

孙朝阳经过短暂的重生的惊骇后,无奈地接受自己再也回不去的事实。他已经有几十年没有开过这大会,怎能不如坐针毡心浮气躁心猿意马吗?

夏日炎炎正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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