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还有个小小的疑问:“本郡主颇为好奇,这天灾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玉衡纳入天权版图就发生了,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慕容黎叹了口气,像是叹天命不可违一般:“既然是天灾,就是凡人不能预测出来的,或许是上天降下什么醒世预兆,郡主若是喜欢追根究底,不妨找个巫神问卜测算一下,看看是不是郡主的大吉之兆。”
盛与衰,生与灭,沙粒在佐奕手中缓缓流泻,千缕万粒,被风吹散。无论是谁安排了这些巧合,于他,都是大吉。
佐奕缓缓笑了:“王上真是妙人。”
“本王若是有改天换地的能力,何必苦苦追求天命之力呢。”慕容黎注视佐奕,神色平静不起任何波澜,“你说是与不是?”
佐奕点头,深鞠一躬:“残页其一,不日奉上。”
慕容黎欣慰一笑,笑容深处,隐藏着一股冰寒的杀意,转瞬即逝。
……
西风府两侧大道搭建了无数窝棚,给受灾无房屋又染上疫病的子民暂时栖身。
执明走来,看到满目凄凉。
伤痕累累,衣服褴褛残缺,身体被日光灼烧留下块块血斑,散发着恶臭,血与脓污已将他们破败的衣衫浸染,黄至发黑,他们相互依偎,无力的倒在地上,灰愕的眸中平静的等着死亡。
因为他们知道,就算奢求上苍怜悯,也活不了多久。
他们本是田间的农民,作坊的工匠,本过着卑微的生活,在柴米油盐中继续平凡的生命,天灾摧毁了他们所有的一切,又让他们在疫病中痛苦挣扎。
他们或死于天命,或死于病痛,总之,在这该死的战争中,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死亡。
执明慢慢走近,看着这凄惨的一幕,不知道该说什么。
西风也病了,病的特别严重。
他是隽美文学里走出来的书生,内外兼修,尊教重礼,仪态万方,得知执明亲自前来,便拖着艰履步子走出卧房。
迎接执明,婉媚展颜。
他的笑容,明媚柔和,像是雨季里的一缕阳光,在充满污秽与死亡的灾难中,明丽绽放。
“王上……”
他作揖,俯身施礼,宽大的袖子轻轻从手腕处滑开一寸,露出娇嫩玉白的肌肤。
“免……”执明的表情,刹那间凝结。
一束阳光从阴云中破开,投射下来,正好照在西风玉白的手腕处。哧一声轻响落进执明心中,像是肉体丢进火里烤炙发出的刹那回音,伴着烧焦的气味,他感到莫名心痛。
只一道光线,西风的手就被灼伤,化成狰狞的裂斑,如蜈蚣脊壳蜿蜒跗骨可怖,伴着烧化肉体的缕缕白烟,血水淹没了他修长的五指。
西风痛苦的咬紧牙关,立刻放下长袖,遮掩灼痕,眼眸垂下,露出深深的愧意:“不才污秽之躯,惊扰王上,微臣有罪……微臣万死……”
疼痛使得他脸色瞬间苍白,一阵昏厥,身子微倾,就往一侧倒去。
阿离!
这苍白的眉眼勾起执明内心深处的渴望,多么像慕容黎受了风寒扶额倒下的瞬间。来不及多想,执明上前一步,立刻搀扶西风:“你病了。”
西风神色黯了黯,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微臣是玉衡离州人,自然也逃不脱诅咒降下的疫病。”
“多谢王上。”他目光中有一丝手足无措,轻轻的,从执明手臂中移身出来。
执明看着他,凝望着这个风霜憔悴如书里走出来的他,方才的一扶,柔弱无骨瘦弱凋零,像极了慕容黎,都有一股仿佛从画中书中浸出的冷香,萦绕心间,久久不散。
阿离,怎么看都像是一副画,西风,怎么看都像一句诗,画上题诗,画有了灵魂,诗含了韵味。
他们,只应伴琴棋书画,雅堂清居,不该在残酷而污浊的战场上,受烈火焚烧。
执明觉得有一丝愧疚,他不该挑起战争的。
“秦戈,把军粮拿出来,先救济灾民。”
“是,王上。”秦戈领命退下。
“不能见光,就好好在房里,不用出来。”执明扶住奄奄一息的西风,走进卧房,关紧门窗,不让任何一缕日光透了进来。
西风虚弱的靠着床栏,面色发白,疼痛使得他一阵颤抖,但他仍倔强的保持着端正,不曾遗失谦谦仪态。
这种骨子里透出的风骨和慕容黎一般无二,痛极却装作若无其事,努力保持清醒,悲不言,疼不语,让人忍不住就想靠近,温暖他,怜惜他。
执明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放在床边:“这是本王曾经从民间收集来的药,对烧伤效果很好,或许对你有些帮助,别留下疤痕。”
他的语调有些凄凉,秘药以备不时之需,是为了慕容黎,而今,再也用不到了。
“王上……不必如此的。”西风手腕的血浸在衣衫上,斑驳不堪,“这是离州子民的宿命,无药可治,只要熬过月余,这些被灼伤的肌肤还会慢慢恢复,不打紧。”
血液浸透袖子,执明的心又开始痛了起来,他拉过西风的手,拿过玉瓶,打开盖子,就往烧裂的伤口撒药粉:“总归能缓解疼痛。”
药粉随着血液浸入了心脏,剧烈的痛苦使西风拧紧眉目,全身只剩下一阵痉挛。
依然那么柔和,处处透着需要人怜惜的病态俊美,执明心一阵悸动,充满了慌乱,药瓶险些从手中滑落。
西风努力盈盈一笑:“王上移驾微臣寒舍,是否是有许多疑问?”
“本王……”执明凝视着西风,这距离是如此之近,近到他清晰的感受到西风努力压制住的痛苦,这痛苦凝结在眉宇上,多么像慕容黎曾经所含的凄伤,他读不懂的悲凉,“既然病了,就休息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放下玉瓶,转身,怅然若失:“本王改日再来看你。”
西风微微欠身,施礼:“王上,关于离州诸事,微臣已整理详细,这便让人送去行宫。”
“好。”
执明走出西风卧房,太阳高照,强烈的光芒刺到肌肤里,隐隐作痛。
……
日影西移。
一声轻响,卧房书柜不推自动,缓缓向两边移开,出现个黑黝黝的入口,走出来一人,垂散的长发被一只金环扣在脑后,风骨俊逸,也是出尘之姿,赫然是东风。
东风合上书柜,走到西风面前,从腰中抽出一条布带,拉起西风的手,就为他包扎起狰狞的烧烈之伤:“怎会如此严重?”
“不用的。”西风凝视着他,褪尽柔弱,声音带上刚正元气。
东风继续包扎,眸中亦含着疼痛:“怎能不用,这布条阁主用灵药浸过,无论什么样的烧伤都能治愈,不留痕迹。”
“若是不留痕迹岂不是功败垂成,坏了阁主大计。”西风目光缓缓移开,嘴角勾出一个能漫过人心尖的微笑。
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东风将布条打了个结,放下西风衣袖,苦笑:“阁主有何大计,阁主只是想玩弄执明,他就是觉得人生太过无趣,要增加些色彩。”
“黎泽阁阁主可不止巽泽一人。”西风目光慢慢移向桌上的玉瓶,眸子缓缓收缩,“混吃等死,也不尽然。不过倒可以给他演一场混吃等死的戏。”
昏暗的房间只有执明留下的那个玉瓶被烛火照得透亮,东风不禁将目光投向玉瓶,瓶身莹洁无暇,里面的药粉在西风手腕上撒过,西风肌肤狰狞溃烂,几乎见骨,他心内一凉,沉声道:“这药,有问题?”
“能让伤口极速恶化。”西风青丝下的双眸透着讥诮。
这种药粉,只对灼烧的伤口有效果,却是加深恶化的效果,倘若疫病的灼伤是伪造或者事先划出的刀砍斧伤,则可治愈。
执明,起了疑心,用一种恶毒的手段来验证疫病的真伪。
“他竟敢伤你!”
唰一声响,剑华秋虹一般耀起,发出阴森的寒气,将东风的脸映出一片怒气,而他的眼睛比剑气还要森冷。
剑华怒腾,直劈玉瓶。
烛火徒然一暗,月白影子从东风眼前闪过,载起一片月华拂过桌面,桌面不甚东风剑气摧折,咔嚓一声从中撕裂,轰然倒地。
西风迎剑气而立,手中捏着玉瓶,嘴角牵动,浮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小小玉瓶,何罪之有,毁它作甚。”
留着,自然还有用。
东风收剑,默然了片刻,鄙夷中夹杂愤怒:“不毁?莫非等着他再多给你涂几次,废了你笔题江山的双手。”
西风笑容中透出些许温暖,他身影晃了晃,已将一支笔叼在口中,蘸了蘸墨,恣意挥洒,便在宣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然后他将笔拿回手中打着转,微笑:“就算没有了手,依然可与你题诗作画。”
东风抬头,两人目光交织在一起,掩饰不住的,是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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