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化成微尘,自巽泽的身体中溅出,纷纷洒向慕容黎的瞳孔,就像是漫天的落梅。
比那年瑶光的满城尸骨更凄艳,更赤目。
慕容黎的心凄痛无比,他紧紧执着巽泽的手,也握紧那枚半月,那是无法言说,永无尽头的深情厚谊。
缓缓的,他取出曾经他赠的另一枚“泽”字半月令。
铿,合在一起。
黎泽上的羽琼,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这枚圆月令,毫无瑕疵,是雕刻师手中最完美的作品,顷刻使周围的一切都褪却了光芒,唯一的辉芒就在慕容黎手中,轻轻流动。
也是鲜血的温度。
“阿巽答应了,我们回国。”
那滴清泪在风中消散,化成微尘。
心,痛如尘。
巽泽轻轻微笑,每一字,都那么轻,仿佛吹起指尖的落花:“阿黎,我困了,大概要睡很久,比阿虞睡的时间还要很长很长……”
慕容黎染血的心痕再次被深深撕开,四周只有冰冷,寂静,还有不知来自何处的啜泣。
是上苍吗?
这一刻,他宁愿跪在天地神明面前,低头信奉那遥不可知的天命,敬拜虚无缥缈的神灵,只求不要带走他。
但,除了炼狱与冰冷,四周什么都没有。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凌迟,慕容黎脸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巽泽的墨发,抚过额间的散发,为他精心修饰容颜。
一寸寸。
一次次。
他确实该好好睡一觉了,血染南山,修为减退,用仅恢复的三成功力越过毒雾,破阵劈棺,救他出深渊。
剑灵斩裂身躯,已耗尽仅存的最后力量。
凡人,哪能经得住如此折腾,只是为他,他啼血下狱,纵九死犹自不悔。
如何忍心拒绝他想安寝的请求。
他不舍啊!
如今,真的是该他护他了。
“无碍,我会护着阿巽,阿巽睡一觉,到了祠堂我自会唤醒阿巽。”
巽泽只是轻轻微笑,混浊的眼睛带着刻骨铭心的眷恋,静静的望着慕容黎,仿佛要看清他每一缕精心雕琢的容颜,镌刻入骨:“祠堂呀,祠堂,玉衡都没有祠堂……”
玉衡没有祠堂,玉衡缥缈三山之外,并不供奉任何神灵与过世郡主,大约以后会有了吧,他们会把风神大人供奉在祠堂中央,哭着笑着骂着,烧着香烛。
慕容黎也凝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一颦一笑刻入记忆。
踏波而行,仙人舞剑,曾经也是风华正茂的少年啊!
良久,慕容黎无尽轻柔的,为巽泽拢好散发,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龙纹木盒,捻出那支红蓝相间的雕花羽琼玉簪,将巽泽的发髻绾成仙人特有的风仪。
那一刻,晨曦在巽泽身上洒落,照出他绝尘如仙的容颜,那容颜无需修饰,天底下再没有任何的装饰能匹配他的无上荣光。
唯有一支红蓝玉簪,不染尘埃。
醉得让人心碎。
巽泽笑容清澈:“我喜欢。”
阿黎喜欢什么花?
羽琼,瑶光的羽琼。
曾经,他把仙鹤发簪插入他发冠中,只得滑稽顽皮削杜鹃花枝簪发时,他言,出谷后为他磨一支。
竟是羽琼,他最喜欢的羽琼。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
花簪。
慕容黎看着他的笑,放下苍白的手,与他十指紧扣,柔声道:“是瑶光祠堂。”
巽泽的眸子,缓缓阖上:“嗯?”
十万大军列阵在前,他护他的这一程总算有始有终,可短暂告别了。
再不会有危险,再不会有了。
慕容黎抬头,脸色已化为苍白:“叩天地,祭先烈。”
瑶光祠堂,跪拜父兄与阿煦。
轻轻的六个字被风吹去远方,巽泽沉静如海的气息,一瞬间,戛然止住,似是没有听到。
……
晨光黯淡了下去。
整个又原山脉残破得一片荒芜。
慕容黎一动不动,紧紧抱着巽泽,苍白的指尖深深刺入了手掌,似乎想用痛苦来冲淡一些心中的悲苦。
鲜血染红了他的红衣,他却依旧静坐。
顷刻的光阴,仿佛用尽一生的岁月,从生到死,从紧紧相拥到阴阳永隔,从执手凝噎到离合悲欢。
他阻断了触觉,却仍能感到他的温暖寸寸冷却。
他阻断了听觉,却仍能听到来自方夜的战报。
“王上,天枢旧部暗中蛰伏,想对我军不利,已全部抓捕,人数一万五千,如何处置,望王上示下。”
“如何处置?”慕容黎抬头望向天空。
天空是无尽的苍蓝,是巽泽酷爱的晴空,这晴空早已血迹斑斑,跟风血揉为一团。
“都杀了吧。”慕容黎收回目光,手指扶上灼影剑柄。
方夜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这……”
只是一些听命行事的散兵,流放或是招降,罪不至死,慕容黎向来恩泽,连曾经刺杀自己的刺客都能宽宥,今日,下这种暴戾恣睢,涂炭生灵的命令,让方夜感到有一丝陌生。
“有什么问题吗?”慕容黎手指在灼影剑上游移着,双目中透出慑人的寒芒!
尽是杀意!
焚灭一切的杀意。
若不是他曾经仁慈,何至于发生这般悲剧,也不至于让所爱坠入地狱。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
斩草除根才能寸草不生,他再不会优柔寡断。
“属下遵命。”方夜俯身,不敢再有丝毫置疑。
“仲堃仪在何处?”那杀意如怒涛惊雷,神龙夭矫。
“被郡主控制在六合阵中,他若死了,石棺就会砸落,所以郡主没有杀他。”方夜一扬手,十万精兵列阵,整齐有序散开,将中间让出一条三丈宽的大道。
慕容黎弯下腰,杵着灼影剑,将巽泽横抱起来,迈着大道,向六合阵走去。
一股无法阻挡的肃杀,随着慕容黎坚实倔强的步伐散发出去,让方夜泪眼朦胧,情不自禁。
“属下来吧,王上。”方夜伸出手,发出一声哽咽,想接下慕容黎怀中的巽泽。
慕容黎摇摇头,单薄的身影托着一人的重量,一直向前。
他要带着他,血溅黄沙,将那些多年的仇怨,一剑斩灭,让他见证,故事的结尾,会是他想要的完美。
这抹孤独的影子,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威严,连天地都不能遮蔽。
可威严遮蔽不住的,尽是凄凉。
方夜默默无言,充满了沧桑,跟在后面。
……
十步之外,慕容黎驻足。
再往前一步,弥漫着肮脏,污秽,令人恶心,愤怒的凡尘蝼蚁气息。
他怀抱中的仙人,清绝俗世,片尘不染。
所以他在十步之处止步,不让仲堃仪那卑鄙龌龊的气息打扰熏染他怀中的人。
他冷冷的看着仲堃仪。
仲堃仪濡血的身躯如一滩烂泥委顿在石座旁的废墟上,目光中有震惊不甘,有深深的愤怒与仇恨。
为什么?如此这般筹谋,还是没能杀死慕容黎。
分明天棺可以让他永世不得超生,他却安然无恙。
天道为何如此不公?
天亡他,非战之罪,非他之罪。
乃命运不公,天之罪。
他想发出咒骂的语句,却只能一口一口吐出污血,呜咽愤慨,巽泽打入他体内的银针,也同样切断了他的声带。
污秽之言,不容许他吐向慕容黎。
一冷一怨,目光交织。
半世恩怨,隔着命运纠结的世界相互凝望。
中间多少鲜活人命。
一剑,瑶光子民。
一剑,天权子民。
一剑,是他再不能执起手的挚爱。
慕容黎苍白如纸的脸上是冰霜般的寒气,一直灼入仲堃仪胸腔,似要与天地同灭。
仲堃仪方寸大乱,止不住颤抖,惊恐中连求饶的动作都无法做出。他的生命仿佛已到尽头,动不动手他都活不过半日。
可慕容黎不甘心,不解恨,不痛快。
铮然声响,灼影剑跳跃入掌,在慕容黎手中瞬间凝成一道道璀璨的气流,聚三剑累起的无数冤魂,激绕成一条奋起飞舞的神龙,直击苍天。
这场名利是非,成王败寇,没有原谅二字。
“你我之怨,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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