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以血祭旗,只求他能好好活着。

忘记了与他共同经历的所有,至此一生,白驹过隙,他会真正忘记了那个带着血色沧桑的名字。

慕容黎。

他会忘了,悲伤,欢乐,惆怅,思念,焦虑,怜惜,每一种心境下都会喊出的两个字。

阿离。

如果注定失去,他宁愿他从来不曾拥有。

很好。

执明不会记得,他刻骨铭心的心中执念于黄沙战场上持令与旁人昭告天地的血誓,不会因愤怒再次伏尸百万。

很好。

或许有天,瑶光国主与玉衡仙人的传奇话本传至天权,他还会由衷祝福。

很好。

慕容黎握着灼影剑的手一抖,剑尖发出一种鸾凤清音,在北风面前荡出数朵剑花,剑花光芒夺目,一种森寒的威严之气横溢而出,几乎让北风产生出一种窒息。

他眼中寒光一闪:“天权闭关锁国,不与外界互通也是你的推波助澜?”

“神仙道人的预言他们多半是信了十之八九。”北风深深鞠躬,“让天权回到起点,阁主可保天下社稷与黎民百姓的平安。”

“装神弄鬼。”慕容黎凝视着他,“你很聪明,记住,不要妄测上意,否则过慧易折。”

“属下定会敛锷韬光,以绝敌人窥伺。”北风喉头一紧,自然知道聪明人死得早的道理。

慕容黎收剑淡淡道:“你身负瑶光建威将军之职,却自行处事,胡作非为,把瑶光军律当作游戏,如此无视王法,怎么可以担任大事?本王今日便撤下你的职位,你可服气?”

北风立刻心领神会,取出将令,双手举过,恭谨递给慕容黎:“多谢阁主成全。”

他本就不是将才,他只是一个戏子,一个商人,一个装神弄鬼骗钱的家伙,唯钱是也。

若干年后,天权发现不对,也只会查到乃坑蒙拐骗的方术师所为,与瑶光无关。

片刻之后,慕容黎怅然:“失忆,总有一天,蛊虫逝去,还是会想起来的。”

若是想起来,再种一次,反正稀奇古怪的蛊虫玉衡应有尽有。北风淡淡一笑:“越是想记住的,便忘得越早,经年累月,最终会抹去所有记忆。”

慕容黎静静的看着北风,似乎要将他看透:“你为何会恰巧出现在天权?失忆蛊本是阿巽之物,为何又在你手中?”

北风恭谨道:“郡主于王城禁卫手中失踪,此事阁主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黎泽阁弟子。属下也曾怀疑天权积怨,掳走郡主,故而前去一探。”

“并非天权。”

“正是如此。”

“能悄无声息从禁军护卫中带走一人,说明此人功力绝不在你我之下,若论江湖奇人,唯本阁阁中弟子可做到这点。”慕容黎沉吟道,“不是本阁弟子,那么江湖之大,还会有谁会对阿巽不利?”

北风皱眉:“阁主查了将近四个月,仍然未曾查到半点线索?”

慕容黎摇头。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若是有阁主的暗卫及本阁弟子都探不到的地方。”北风思索着,突然道出两字,“天外。”

他重复一遍,眸子中微光闪过:“唯有天外,是凡人探不到的。”

慕容黎神思微动,静静看着北风,等待他说下去。

“郡主修仙之地,便是天外。”北风眉宇间带上了笑意,却又皱眉叹道,“天外缥缈,可在山间,亦在天上,想寻到更是难如登天。”

天外。

——这已是最好的答案。

此行疑惑已解。

夕阳照耀下,慕容黎的容貌清婉如水,眉宇缓缓舒展,点染出些许柔和。

第一次,他的心情没有那么沉重。

他站起身来,朗声道:“北风,挑选五十名擅长奇门遁甲术的弟子出来。”

北风疑惑:“阁主这是打算……”

遁地?还是直上九天?

慕容黎微微一笑,如沐春风:“搬酒,把府中酒窖里的酒全部搬走,护送去瑶光。”

北风:“……”

这些可都是郡主最喜欢的宝贝……

说搬就搬……

黎泽阁弟子唯阁主之命是从……

……

执明被送回天权的时候,命悬一线,就像一具污秽,破败的躯壳,随时可能陨灭风中。

八剑所刺,本就不是一般刀砍斧伤那么容易治愈。

太医署的医丞急得如无头苍蝇一般,焦躁而忙乱地搜索各种偏方,研究秘术,奈何对执明的伤势仍起不到半点作用。

反而越治越重。

直到执明病危。

恐惧,如阴云一般,迅速笼罩了整个天权。

每个人都在战栗,没有人怀疑,天权的王一旦逝世,诸侯虎视眈眈,战争会席卷天权,天权百年基业就会在下一瞬付诸一炬。

大臣们的不安与日俱增,天权之外就是瑶光,虽有盟邦之谊,但他们并不信任慕容黎,执明是为讨伐仲堃仪,为慕容黎出兵离开天权的,却落得个不死不活的残破身躯,瑶光不闻不问,足以证明慕容黎还是慕容黎。

是那个有吞并天下野心,有逐鹿中垣谋略,有撕毁盟约凉薄心性的慕容黎。

天权王病危的消息一旦扩散,瑶光趁火打劫吞并天权,并非不可能,必将置天权于万劫不复。

大臣权衡利弊,匆忙调集人马,加强王城防御,并向昱照山边境线增边数万。为防消息泄露,直接切断两国贸易,将王城封锁,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做好一切应战的准备。

每个人,都提心吊胆,打起十二分精神,为守护自己国土努力着。

轰轰烈烈生在天权,也会为天权轰轰烈烈战死。

好在,及时封锁消息,瑶光不明就里,没有任何异动。

但恐惧,一直在天权弥漫。

眼见执明呕出最后一口鲜血,生命即将逝去,群臣忍不住匍匐痛哭,向苍天祷告,祈求神明睁开天眼,为天权留存王脉。

上天似乎听到他们虔诚的祈祷,就在丧钟即将被敲响时,一位仙风道骨的尊者踏云出现,给执明喂下一粒仙丹。

不日,执明气血恢复,竟能下地行走了。

尊者救执明出升天,救天权水生火热,天权以国礼谢之,尊者收礼后却只是摇头长叹:“玄武藏头,山环水抱,乃为吉象,本可长乐无疆。若离山出头而往,则为大凶,有灭国之兆,诸君要保王脉延绵,望斟酌而行。”

说完便踏云而去,再不见其人踪迹。

众臣面面相觑,深思其意,天权有山昱照,有江雾澜环绕相抱,物厚财丰,故而率先立国,少与他国往来,亦可自给自足,成为泱泱大国。反倒是后来与他国连横通商,互通有无,数次导致天权国祚岌岌可危。

执明每逢出昱照山,都几乎是灭顶之灾。

慕容黎就是执明的劫,祸害天权的妖佞,万不可再重蹈覆辙。

尊者之话醍醐灌顶,一语点醒梦中人,天权就该回到建国之初,不与他国往来,依仗昱照山天险自成一脉,方能使国运繁荣昌盛,富强民主。

诸臣正自商议与瑶光有名无实的联邦之谊后续如何处理,还有执明对慕容黎那份异于常人的偏爱……

却见执明扔出画了两只乌龟的奏本,连连打着哈欠,满不在乎道:“外头那些穷得叮当响的边陲小国,有什么值得通商的,本王寻思着他们就想占天权的便宜,骗取天权的物华天宝。给本王统统切断,天权有昱照山作为屏障,谁进得来,还不如让本王好好的做个守城之君,本王才懒得与他们打交道。”

执明如此这般,总有哪里不对劲,大臣心中忐忑,后医丞翻遍医典,得到一个结论:凡心脉脑部受过重创死里逃生之人,部分记忆会因心中执念而凌乱,从而导致失忆。

执明正如医典所述,为失忆症。

经过多番试探,执明最不能记住的正是瑶光,慕容黎,其他方面记忆并未受损。

如此正合天意,在执明大笔一挥中,天权署官烧了慕容黎画像,拆了向煦台三字,毁尽羽琼花,上下禁止使用红色之物,残留在天权关于慕容黎的一切,就在那懵懵茫茫一挥笔中,散得干净。

一封解除邦交的文书送往瑶光,天权正式封闭国门,不与他国往来。

伤势痊愈后的执明除了临朝听政,就是斗鸡斗羊,听曲涂画,寻些乖张玩意儿消磨时光,仿佛又做回了曾经那个玩物丧志,骄奢淫逸的君王。

虽愚钝,但快乐。

但偶尔的时候,执明会恍然想起一个人,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他,也不知道想起他什么,更不知道他是谁。

但就是会在某个慵懒的午后,会偶然想起,或许随即就忘记了,或许潸然泪下。

或许想去天涯海角,想去邂逅,想寻找一千年,却不知道为什么。

每每走到夕照台,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心里空落落的,总是不自觉落下泪,他想找莫澜问个清楚。

莫澜因护主不力,又让天权国库损失惨重,已放逐边关,此生此世恐怕都不能回来了。

每到傍晚,夕阳余晖洒落,执明就会坐在夕照台上眺目而望。

却不知因何而望。

只是,心中那淡淡的伤,浅浅的痛,究竟是什么?

究竟欠谁的?

……

玉衡返回,瑶光暗卫便被召回,各司其职,不再调查巽泽之事。

三月后。

慕容黎传召壬癸及北风等人,与他一同去了天权的边境线两仪镇,顺便带上了所有铁骑兵。

两仪四象,八卦六合。

没有人知道他去两仪镇的目的。

只是一道天光从八卦阵眼呼啸而过后,这个镇子渐渐升腾起来雾气,那些雾气环绕两仪镇,一直延伸了整条边境线。

雾气轻薄,没有人知道有何怪异。

……

经年之后,一位道人走过,留镇三年,才看出其中眉目,道出深意:“神鬼八卦阵。”

缭缭轻雾,皎皎浮沉,路人不解。

道人:“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而变六十四爻,周而复始变化无穷,其威力惊天地泣鬼神,用于军事,能抵御百万雄师。天权闭关锁国,还能繁荣昌盛,原是有此八卦阵守护,使边境防线固若金汤,加之铁骑镇守,外族还有何人能犯。”

他捻须感慨:“当今圣上帝王气象,短短数年收服四方之兵,并吞八荒,席卷天下,令强国请服,弱国入朝,仍留天权自成一派,护为净土,却是为何?”

“大约是收容之恩换一场诸天皆在,世界俱全,你我各自为王。”旁人如是说。

道人白衣在风中扬起,仿佛钻进了风做的鸽子。随着他的脚步,似乎有一道光明照亮迷离的云雾。

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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