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于微时,莫逆于心,守于经年◎

和光永远忘不了那日。

刚从疏狂界回来,跨进执法堂内殿,昏暗无光,空空荡荡,没有看见意想的人。

靠窗的小桌堆满公文,却不见顾鼎臣的影子。

步履匆匆赶来。

明非师叔的脸色很是难看,“光,你现在就去圣贤儒门。”

和光脑海警钟大响,陷入无措的空白。

过去六十年,顾鼎臣年近百龄,于凡人而言,已是高寿。

回望窗边,一沓沓公文叠高,烟斗搁在桌侧,软枕还处于背靠的凹陷。

旧物仍在,却没了主人。

和光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圣贤儒门,顾不上通报,直接推开执法堂的大门。

烟雾缭绕,弥漫暗室。

弟子低首,满面愁容,情绪仿佛被浓重的白烟锁住,压抑沉重。

众人目光聚焦之处,是一张老旧的藤椅,顾鼎臣身着青色的麻布衣袍,踏着一双缝缝补补的草鞋,膝盖落着蒲扇。

他闭目休憩,已是强撑最后一口气。

圣贤儒门现任掌门成汝玉候在一侧,手执书册,记过数页,笔墨未干。

临终前,顾鼎臣仍在工作,交代往后的方针,多加嘱咐。

大门开时,顾鼎臣缓缓掀开眼皮,唇角泛起笑意,“回来啦。”

和光深吸一口气,“啊,我回来了。”

弟子们纷纷让道。

和光疾步上前,蹲下身子,平视他的眼睛。

顾鼎臣撑住藤椅的扶手,缓慢直起上半身,伸手去探桌角的烟斗。指尖才碰到,烟斗一歪,就要跌落。

和光及时扶住,推入他手心。

以前两指就能夹住的烟斗,如今要紧紧握住才拿得起来。

颤颤悠悠的手,拖着颤颤悠悠的烟斗,凑到唇边。

成汝玉打个火诀,想为他点上。

和光抬手制止,拿起桌边的打火石,轻轻搓动,抵住斗口。

火苗窜起,照亮暗室,投在顾鼎臣脸庞,点燃满眼笑意。

和光注视他眉间堆积的皱纹,不觉心下沉痛。

相伴多年,她竟然从未发觉,不曾注意。

他含笑看来,轻拍她的手背。

“和光司令,我只能陪你到这儿,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

“不必挂念,也无需回首。”

火光黯淡,大殿骤然暗了下来。

烟斗滑落,砰地一声,重重跌落在地。

下一刻,哗啦啦跪了满殿。

弟子们匍伏身子,把哭音哽在喉间,压住不放。

和光痴痴望着他的笑容,紧紧回握苍老的手。

六十年的陪伴,青灯黄卷,焚膏继晷,他以凡人之躯陪她通宵达旦。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他总能一针见血指出她的参错。

所有人都在推着坤舆界和万界往前走,争分夺秒,她也不例外。

只有他留意宏大事件下的小人物,始终提醒她时代洪潮对凡人百姓的影响。

手心的温度逐渐冰凉。

她觉得心缺了一部分,又空又堵,喉咙艰涩难忍。

成汝玉缓步上前,奉上卷轴,“堂主留给您的建议,都在这儿。”

她偏头望去,伸手去接,指尖触到,仿佛触电般缩回手去。长舒一口气,才拿住卷轴。

成汝玉想起两人的情分,劝慰道:“灵魂转生,和光司令不必......”

“不,他不会回来了。”

和光闭紧眼睛,微微昂头,“回来了,也不是这个顾鼎臣。”

生灵趟过轮回池,便能忆起无数前生。

顾鼎臣的人生,匆匆一百年,如何能与其他轮回相比,尤其是飞升的最后一世,少则三千年,长达万年。

他记起来了,作为顾鼎臣的那世如同指间沙粒,过就过了,流便流走,不会留下深入骨髓的感受。

和光印象里的顾鼎臣,永远走了。

“陪我大半生,始终伴在身侧指引规劝,为坤舆界和万界联盟鞠躬尽瘁,劳苦功高,死时仍是一介堂主。”

“贫僧有愧,终究是负了他。”

总以为日子还长、时间还远,她忘了提他一个匹配的身份。

成汝玉道:“权位于他,不过浮云。顾堂主终生所愿,乃是按他的想法改变坤舆界,为凡人创造更好的生活。他的提议,您无一不允。他走得很满足,您不负他。”

“是么。”

和光拧着眉毛,笑了一声。

两人相遇时,顾鼎臣是圣贤儒门执法堂主。

进入坤舆界权力中心,六十年尽忠竭力,立下不世之功,临终仍是执法堂主。

他死后,以凡人之身,刻名入英灵碑,成为坤舆界第一个鸣炮哀悼的凡人。

举世痛悼,九节竹所有弟子献送花圈致哀。

灵柩从圣贤儒门出门,移过整个盛京,供公众瞻仰。为了看最后一眼,街道排起长队。

百姓们在路旁静静等待,队伍排到盛京城外,围着城墙转了数圈。

从外地赶赴盛京的人,不计其数。

和光挤在人流,望着百里长街,道旁送别。

遗体焚化,她才接受现实,顾鼎臣再也不会回来。

每逢祭日,她都抽空去墓地。

再忙,也会去看一眼。

不忙的时候,一呆就是半日。许多想不通理不清的难关,和他讲讲,自言自语的功夫,忽然间就梳理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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