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曾想过很多次自己死时会是什么样?子。
他十岁父母死在妖邪手下, 亲眼目睹爹娘为护他而死,在他也将面临死亡之时,扶潭真人来救了他。
他拜入踏雪峰后勤奋修行, 彼时上头?有?两个师兄,师兄们?颇为照顾他,在修行上帮了他许多。
道?心坚固, 天?赋异禀, 十五岁结丹, 二十五岁元婴,他一直是年轻一辈的第一。
他除了数不清的妖邪,数次重伤濒死,江昭从未害怕。
人迟早有?一死, 他是修士, 承了百姓们?的敬仰尊崇,自当以命相护。
他以为自己的死会是有?价值的, 起码要保护好自己想保护的人。
可?事实上,他什么都没做到。
找不到心爱之人, 护不住师弟师妹。
骇人的剑光朝他压迫而来, 卷起江昭的鬓发和?衣袍,他的眼前一片血红, 血水从数个血窟窿中涌出, 大量失血让他神?识不清, 经脉寸断肺腑破碎。
人之将死,他并?未觉得害怕。
只是觉得愧疚。
他没能?带苏楹、云念和?谢卿礼回去。
江昭倒在地上,侧脸贴着粗粝的地面, 青苔混着泥土的腥气实在不好闻,琴溪山庄的空气也不如?踏雪峰清新。
长睫半敛, 光线逐渐模糊。
死亡逼近的那一刹那,凛然的剑光划破虚空直逼面门——
粗重的喘息声?回响。
疼痛并?未到来。
身前的人呼吸声?实在粗重,却带了熟悉的气息。
有?股温暖又幽静的味道?。
江昭茫然睁眼。
模糊的视线中是纤细的身影,很瘦,个头?也不算高,但牢牢挡在他身前。
他听到日思夜想的人在喊他:
“阿昭……”
她哭了,声?音颤抖不稳。
她俯身抱起了他,两人周围的一切在迅速倒退、虚化、破碎。
“阿楹……”
等到传送阵法停下后,苏楹放声?大哭。
“阿昭,阿昭你看看我?……你别吓我?……”
苏楹根本不敢将他与以往那个红着脸哄她开心的人联系起来。
踏雪峰三弟子江昭,论天?赋是这一辈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他是骄傲肆意的,是干净整洁的。
他不应该是现在这副重伤濒死虚弱无助的样?子。
满脸是血,那些鲜红的血染红了青衫,夹杂着的血肉将她吓得魂飞魄散。
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
她用了半身的修为凝聚的这个传送阵,她想救他啊。
“阿昭,阿昭你别吓我?……我?害怕,我?害怕……”
苏楹手忙脚乱翻着乾坤袋,一向最为淡定?的人此刻慌得神?智全无,不管什么灵丹一股脑拿出来便往江昭嘴里喂。
他吃不下,她便捏碎唇对唇喂给他。
可?丹药又顺着鲜血吐出。
“阿昭,阿昭……”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心口剧烈疼痛,却根本没工夫管自己的心疾。
怀中抱着的人唇瓣翕动。
苏楹忙不迭弯下身听他说话。
“阿楹……离开这里……”
苏楹只觉得绝望:“你在这里我?怎么走!我?走不了啊!我?不可?能?丢下你啊!”
江昭努力?仰起身,抬起无力?的手抚向她的侧脸,血迹染上少女莹白的脸,又在瞬间被她的泪水冲刷。
他喘着气道?:“念念和?师弟……和?师弟在地道?……傀儡师去了……你去告诉他们?,告诉他们?计划有?误……让谢师弟做另外,另外打算……”
他举着令牌交给苏楹:“谢师弟,他给的……你拿着可?以……可?以找到他……”
苏楹俯首在他胸膛恸哭:“我?不去,我?不去!”
“阿楹。”他费力?拍着她的脊背,努力?让自己的话完整:“念念和?师弟……需要你,他们?需要你……”
“你是他,他们?的师姐……你要去保护他们?……”
“去救他们?……天?罡万古阵开启……我?们?,我?们?都完了……”
他们?都是剑修。
这种专克剑修的邪阵不是他们?可?以应付的,否则谢卿礼那么强大的人也不会浪费自己三分之一的灵力?凝聚在无量镜上,想让他用这镜子暂时吸走天?罡万古阵。
苏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江昭的话意味着什么。
她很想自私一次。
不想去管师妹师弟,不想去做这个拯救别人的人。
她想救他,也抛不下他。
可?江昭握紧了她的手:“阿楹……能?不能?帮我?一次……”
苏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她浑浑噩噩奔跑着,不敢回头?去看,只怕看一眼便会放下一切回去与他同生共死。
迎面的风吹来,泪水糊在脸上冷的骇人,明明才九月份,她却感觉像是处在寒冬腊月。
她跑的很快,完全不管自己的心疾。
要救下她的师妹师弟。
然后带着他们?来接江昭。
“阿昭,阿昭,再?坚持坚持,等等我?……”
她越跑越快。
***
云念随着皇后走了许久。
皇后的步伐越来越僵硬,先前尚能?如?常人一般走着,如?今走两步便喘起气来,额上的汗水细密。
在她又一次险些摔倒之时,云念慌忙托住她的小臂。
“皇后,您怎么样??还能?坚持吗?”
皇后这次没有?逞强,她垂首看了眼自己的腿,无奈轻笑道?:“还真是不管用了。”
“云姑娘。”皇后抬起头?看来,“能?否请你背我??”
谢卿礼背着徐从霄安静站在两人身侧,望着皇后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云念应的很快,来到皇后身前半蹲下身:“您上来吧,我?来背您。”
皇后很轻,趴上来的重量对云念来说不足一提。
她是个修士,便是背个成?年男子也不显吃力?。
只是……
云念心头?有?些酸涩。
她背着皇后,双手放在皇后的大腿下,能?清楚察觉到皇后越来越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身体逐渐硬化,与之前像是塑胶的触感相比,如?今更像是个泥塑娃娃,云念抓的很紧,生怕她摔下来便碎了。
皇后别过头?小声?咳嗽着,云念没有?停下,依旧沉默地背着她向着她指引的方向走着。
谢卿礼跟在身后,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后身上穿着繁琐,头?上带了琳琅满目的头?饰,随着她咳嗽的动作声?声?作响。
她终于止住了咳嗽,靠在云念肩头?处。
“云姑娘。”
“嗯,我?在。”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
“这样?啊,比阿礼大些,也没事,你们?都还年轻。”
云念没应声?。
皇后也不嫌无趣,她好像是在试图缓和?他们?之间死气沉沉的压抑气氛,故意放轻语调。
“你与阿礼认识多久了啊?”
“快三月了。”
“你有?喜欢的男子吗?”
“……没有?。”
皇后似乎有?些失落:“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云念知道?她是在找轻松的话题。
她有?问必答:“温柔些的,脾气好的,性?格纯善的。”
“还有?呢?”
云念笑了:“长得好看的。”
皇后也笑了:“姑娘长得这般好看,未来的夫君想必也不会丑,想必好看的要紧。”
云念弯眼:“那是自然,我?是个颜狗。”
皇后和?谢卿礼听不懂颜狗是何意思,但多少能?猜出来。
皇后只顾着笑,目光在云念看不到的地方转向了身后紧紧跟随的少年。
她的眼神?有?些戏谑,谢卿礼也不是个脸皮厚的,欲盖弥彰地别过了头?。
皇后便道?:“我?倒是很好奇我?们?阿礼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女子。”
她趴在云念肩膀处跟她小声?说着:“我?跟你说啊,我?们?谢家人是出了名的疼媳妇,阿礼的舅舅,大伯,以及阿礼的外祖父,一个比一个疼心上人。”
云念:“……疼媳妇挺好的。”
皇后替云念擦去额上的汗,声?音很轻很柔:“云姑娘,我?们?阿礼也会对你很好的。”
云念没听出来她话中的含义,以为她是在托孤示意她好好照顾谢卿礼。
纵使心里有?些替她难受,但面上依旧一派淡然:“您放心,我?也会对师弟很好的,他如?今背靠玄渺剑宗,我?师父是数一数二的剑修,我?的几位师兄师姐也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我?们?一定?会保护好师弟的。”
鸦雀无声?。
连皇后也不笑了。
云念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可?想了又想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她小心问:“我?说错什么了?”
皇后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耳垂:“云姑娘,你真可?爱。”
云念:“……什么?”
皇后:“没事,夸你可?爱。”
云念:“……”
三个人的路,总有?一个人是不该出现的。
她就是那个格格不入的人,而谢卿礼和?皇后两个谢家人似乎总有?种莫名其妙的默契,总是说些只有?她听不懂的话。
云念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少年背着徐从霄。
徐从霄个头?不矮,身量又魁梧,谢卿礼背了这般久腰杆依旧挺的笔直,脸色红都没红一瞬,瞧着分外精神?的模样?。
哦对,还有?他背着的徐从霄。
四人世界,只有?她和?徐从霄是多余的。
云念摇头?扼腕叹息。
“云姑娘,向左拐。”
这地道?四通八达,每当经过一个岔口,皇后便会拍拍云念的肩膀示意她往哪个方向走。
云念倒是不知道?她为何能?记住这么多的路,这里绕的她有?些晕,若是没有?皇后指引,她定?然是找不到回去的路。
直到走了许久之后,皇后指了一条最为隐蔽的路。
是条死路。
谢卿礼也察觉出了。
迎面没有?一点风,不同于其他的路,这里安静死寂,前面幽黑深邃,两旁的墙壁上挂着的夜明珠兴许是时间长了有?些暗淡,像是个张牙舞爪等着他们?进入陷阱的深渊。
皇后指了指:“走吧。”
云念看了眼谢卿礼,少年冲她点头?。
皇后对他们?没有?恶意,不管她到底想带他们?去哪里,她所做的都是在帮他们?。
这条死路不长,等站在了一堵墙之前,皇后道?:“云姑娘,放下我?吧。”
刚落地她便晃了下,撑住墙才勉强站起。
云念发现,她似乎更加虚弱了。
好似个漏风的娃娃,一旦空气泄尽,便会迅速干瘪下去。
她拒绝了云念的搀扶,挪动着脚步走向那堵石墙。
旁人一息便能?走到的地方,她却走了好久,四肢僵硬难以动弹。
云念犹豫着要不要帮她,便见皇后冲她摇了摇头?,笑道?:“云姑娘不必管我?,我?已经油尽灯枯了。”
她很平淡,纵使即将面对真正的消亡,眉眼也毫无波澜。
石壁平整光滑,皇后回头?问:“可?否为我?照明?眼睛有?些不太好使了。”
云念自是同意的,连忙拿出照明珠举着。
“我?来举吧,娘娘您说要做什么?”
“那便多谢姑娘了。”皇后靠着墙壁微微喘气,指着石壁:“帮我?照一下这石壁,上面有?石画。”
云念上前几步凑近去看,身后刮起一股寒风,谢卿礼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
“师姐,你将照明珠再?凑近些。”
云念几乎将珠子挨在了石壁上。
光滑的石壁除了寒意什么都没有?,打磨平整,什么都看不出来。
云念的脸几乎要贴在石壁之上。
谢卿礼放轻了呼吸,似是担心打扰她的思绪。
皇后本就没有?呼吸,安静地靠在墙上等着云念。
云念轻轻嗅了嗅,眉心微拧又凑近了些。
她直起了身子。
“白松香。”云念道?,“白松加入明矾研制成?墨,透明无色,遇火可?显。”
云念推了推谢卿礼:“带着皇后退后几步。”
不用她说,少年已经走到了皇后身前。
两人对视,谢卿礼神?色平静,皇后却是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笑意逐渐深厚。
少年别过了头?:“我?带您离开这里。”
他拦腰抱起皇后走了几步,直到离这面石壁几丈远之后才弯下身子小心将她放了下来。
若是云念这是回头?,便能?发现少年的动作极为轻缓,像是生怕摔着皇后一般。
皇后摸了摸他的头?,夹杂的情绪一时半会很难辨别出来。
谢卿礼将她与徐从霄放在一起后便回身去找了云念。
云念指尖点燃灵火,侧脸映着光,轮廓柔和?清晰,眸光专注。
灵火被扔掷在墙上却并?未熄灭。
浓郁的松木香溢散,扩向更远的地方,只是眨眼间整个地道?都是这股奇异的香气。
整个石壁燃起。
幽蓝的火焰跳跃,汇聚成?线,沿着特定?的路线行走,蜿蜒曲折爬行,直到一副画像浮现。
这简直诡异。
火焰覆盖了整面石壁,热气滚烫,熏烟袅袅。
“这是……琴溪山庄的俯瞰图?”
鳞次栉比的亭台,池水环绕的水榭,一个挨着一个的楼阁。
弯弯曲曲的小路。
云念正对着画像正中间,画上的水榭明显比其他的要高上许多,结合周围的布局,那里便是望月台,是皇帝居住的地方。
皇后在谢卿礼的搀扶下挪步上前:“是。”
云念只觉得神?奇。
作画的人画技已经到了出神?的程度,琴溪山庄地广,楼阁不知有?多少,竟能?被缩小画在这一面石壁上。
即使是缩略图,该有?的也一点不见含糊。
“这是我?画的。”
云念扭过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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