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他也有参与◎

沈遥凌缓缓地深吸一口气。

“老师, 我有一个跟教本上完全相悖的猜想,你愿意听吗?”

魏渔肩膀微微动了动,一向懒散的人, 此时也坐直了些。

他看着沈遥凌, 眸中火花愈盛。

魏渔点点头。

沈遥凌便说道。

“教本上将战争与沙地扩张联系到一起, 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毕竟它们就是同时发生的。”

“但是究竟是战争导致了沙地化, 还是沙地的延伸导致了战争?到底, 谁是因,谁是果。”

沈遥凌站起身,翻开另一本簿子, 上面写着大偃与北夷百年来的大事记。

“元贞年末, 大偃与北夷议和,达成昙下之盟, 约定休战。”

“从此相安无事,直到余祐年末,北夷再次南侵,并一举夺走大锡隆同,为何突然变卦?而此时,正是科力沁沙地恶化之初。”

“再看这个。”

沈遥凌翻过数页,是她誊抄的州县历年记载,指尖顺着一条条划下来。

“在余祐年的前三年,大锡、隆同年年冬季连续大寒, 可以想见,比大锡隆同更北的北境, 会是什么情形。”

“是不是可以推测, 当初北夷人正是因为气候的变化、沙地的扩张, 被逼向南部寻找更多的生存空间,所以才会撕毁盟约,发动战争。”

“若是以这个思路而言,战争并不是沙地扩张的起因,而恰恰是结果。”

“北夷为了转移气候恶化的苦果,向大偃发起侵略,夺取大偃的资源,以维续他们的稳定。”

沈遥凌收回有些颤抖的指尖,藏起有些不稳的心境。

她讨论的虽是历史。

但不久之后的大偃,与此情形几乎如出一辙。

她说着说着,便好似噩梦重现。

不过,至少她找到了相似情形的参考。

如果不是重生之后进入了堪舆馆,她也无法了解这些。

魏渔一直静静听着,未出一词。

见她停下,才开口问。

“你想做什么?”

“我想,我想争取一个机会,去做这件事。”

沈遥凌的目光落在那封合起来的卷轴上。

魏渔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即展开。

他细细看下来,虽一目十行,但看得仔细,连边角也没有放过。

沈遥凌尽管已经尽己所能地深思熟虑,但最终能形成文字的初稿并不多,因此魏渔还是很快就看完了。

看完之后,魏渔没说什么,却是先轻笑一声。

沈遥凌听见他这声笑,面颊不受控制地烧红。

窘迫感席卷全身,前世被否定、被拒绝的挫败感再次涌上来。

她大约只是在妄想吧。

说到底,她确实只是一个深居内宅的废人而已。

“不错。”魏渔轻声地说,声音中带着一丝愉悦。

他抬起头,散乱的长发滑下,露出浅淡的双眸,直视着沈遥凌,似乎怕她没有听清一般,又重复地说了一遍。

“不错。”

“很有趣的想法。”

沈遥凌一怔。

不自禁蜷起的手指微微放松,眸光转动,长睫扬起,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魏渔将沈遥凌书写的那张卷轴摊在桌上,一手撑腮,又细细地研究。

“打通商路,弘扬国威,赚取金银,资源互换。听起来不错。”

“身为户部侍郎之女,有这个思路,也并不奇怪。”

“只是,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些?”

魏渔抬头看来,目光中略带疑惑。

安平盛世,一个贵家千金,为何会突然做起了这样多的准备。

沈遥凌手心微微汗湿。

她自然不能说,她是重生而来,已提前经历了一遍大偃的未来。

只好支吾道。

“只是有感而发。”

“我,我查了一遍历年战争,发现几场规模最大的动乱,都发生在气候寒冷的时候,与大锡隆同之争相类。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巧合。不过我有些担心,之后会不会也发生类似的事情,毕竟,天灾人祸实在难以预料。”

沈遥凌攥紧掌心。

低声道,“或许我是杞人忧天了。”

魏渔窝在椅子里,慢慢地摇摇头。

“做学问,‘杞人忧天’是好事。”

“说吧,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沈遥凌精神一振,接着大喜。

“老师!你真的愿意帮我?”

魏渔懒散地说。

“或者,你再给我一个不帮你的理由,我就不帮。”

说是这么说,魏渔的目光仍然落在那封卷轴上。

被遮掩的眸光之中,流光溢彩。

能让他感兴趣的事情,已经不多见了。

“帮我!帮我帮我!”沈遥凌彻底信了,拉了把椅子坐到魏渔身旁,指着卷轴说,“我还有好多不清楚的地方。”

“比如,乌孙以西的西北国究竟实力如何?它们可有什么珍稀特产?”

“还有,对于西北国而言,大偃最值钱的货物是什么,好不好运输呢……”

皇宫之中,龙涎香静静燃烧。

殿内无风,香烟无尘,轻飘飘地垂直上升,直到半空中才逸散成雾气,逐渐消失不见。

皇帝侧卧在珠帘遮掩的长榻上,和外面的人谈论着。

赵鑫贤小蹑步上来送椅子,将缎面雕花椅放在高大的人影身后,堆着笑道:“公子,也就是您来了,陛下才能这么闲逸地聊天!”

皇帝在珠帘里笑了一阵,朗声道:“小渊,坐着说。”

宁澹便转头谢过大太监赵鑫贤,在椅子上坐得板正。

皇帝半倚在软枕上,回忆着。

“赵鑫贤,别忙着走。朕问你,羊丰鸿那家伙从你手下出去的,如今多久没来跟你请安了?”

赵鑫贤退了一步,朝宁澹鞠了一躬,才笑呵呵地道:“陛下,可不敢这么说。羊管事现如今是公子府上的总管,忙得不可开交,哪有空来跟咱家叙闲话。”

皇帝哈哈大笑,“别唬朕。就小渊那空荡荡的府邸,有什么好忙的?若是能添上几个人,倒还忙得有盼头。”

赵鑫贤听出其中意味,笑眼朝着宁澹那边溜了个缝,捂着嘴笑道:“陛下说的是,羊管事是该进宫来走走了。待到群臣到宫中办家宴那日,世家俊俏的公子小姐们都在,让羊管事陪着公主逛一圈,自然就分明了。”

宁澹不接话,皇帝也只笑不言。

赵鑫贤知道陛下不会再有吩咐,识相地退下。

宁澹有一瞬走神。

皇帝从榻上起身,拨开珠帘走出来。

比起这个年纪的老人,他穿得绝对不算多,即便屋里地龙烧得暖和,但这样还是太轻简了些。

皇帝在宁澹肩上拍了拍。

“你也是时候娶妻生子了。莫不是愁没有功名?你跟朕说,难道朕还会亏待了你。”

宁澹起身行了一礼,垂首道:“谢陛下厚爱,不过功名需得自己挣来。”

皇帝睨他一眼,不高兴地一甩手。

“哼,什么自己挣,这天下还不是朕说了算?你想做个什么王,什么侯,开口就是!”

说完犹不解气,背着手转回来,接着念叨。

“定是你母亲死心眼,仍惦记着叫你传续那个温啸之……哼,传续你父亲的名号,不许你自立门户。”

长辈的事,宁澹闭口不言。

但他心中清楚,母亲当初是陛下最宠爱的幺女,却瞒着所有人与父亲私定终身,定是惹得陛下不喜,事到如今仍有怨言。

不过,母亲不让他接受陛下赏赐爵位,却是另有原因。

无论什么原因,他都无所谓。

正如他所说。

不是自己挣来的功名,于他而言,很没意思。

宁澹像个闷葫芦似的,皇帝也不好在他面前继续埋怨。

不甘心地嘀咕几句,对宁澹转开话题道。

“宫中来了个外邦僧人,小渊,你见过了没?”

宁澹抬眸:“有所耳闻。”

皇帝有趣道:“这瓦什么什么教是有些意思。竟宣扬有长生不老之药,实在是胆大包天。”

宁澹微微蹙眉。

他打量着皇帝面上的神色,站起身。

低声劝道:“陛下,警惕妖邪之道。”

皇帝叹了口气,点点头。

“朕知道,只是说笑罢了。”

“不过,永生之事,哪个老人不渴求?”

皇帝自嘲两句,倒也不再执拗。

转到桌边,目光落在一封已经阅过的奏章上,冷笑一声,推到了宁澹面前,怅然道。

“若非满目都是此等臭鱼烂虾,朕又何尝会盼着永生。”

“当这一世皇帝,早已累透了。”

宁澹眉色凝重,看向那折子。

里面禀报的是北部雪患之事,流民流离失所,数量已经太多,难以控制。

情况禀报得很详细,似乎并无问题。

只是言辞之间,并未见多少悲痛之情,末尾甚至还有闲心向陛下问安。

宁澹放下折子,又看向皇帝。

年近六十的皇帝靠在窗边,声调滞涩,呢喃轻诵《孟子。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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