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头也装着心事。

宫中的那番对话,暂时不能告诉小渊。

也没必要。

小渊性情已是如此,她不能让小渊更多地接触到人性的复杂阴暗,尤其是身边亲近之人的。

免得他益发地厌世。

公主收拾出一个带着叹息的歉意浅笑。

“本宫……我与陛下说过了。”

“陛下没说别的,只说还要再考虑。”

宁澹眼睫轻晃。原来,手诏也没要到。

但他似乎并没觉得难过。

伤口之上再添一道伤口,也不会影响什么。

公主见他不语,又忍不住说了句。

“你也不要心急,你才十八,沈三小姐也是刚满十六,或者,你可以先考虑功名之事,有了功名,许多事都顺其自然了。”

宁澹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功名之事,这是母亲第一次催他。

他抬头看母亲。

公主脸上只有浅笑,好似无懈可击。

但宫中一定发生了什么。

宁澹深吸气,竭力提起精神。

他近来一直只想着自己的事,已经很连累母亲为他操心。

“儿子知道。”

他对母亲如此温顺,好似完全不会有失望、埋怨或不满。

却更让身为母亲的人觉得亏欠。

公主呼吸不易察觉地轻颤一瞬。

伸手覆到儿子的手背上,轻声道:“抱歉。”

宁澹摇摇头。

他自己还不是一样失败了,也没有强到哪里去。

哪里需要母亲道歉。

他一直在想,沈遥凌为什么要那么说。

让他一直坚信的预言幻境也崩裂了几分。

他并不是个傻子。

也不是一味相信虚缈幻境的疯狂信徒。

而是因为他看到那个沈遥凌,他才会相信。

他了解她的喜欢,她的勇气,所以他从未怀疑过那是会发生的。

他和沈遥凌共度了两年,两年里,他们一直是用同样的方式在相处,他很习惯很踏实,沈遥凌也像是永远不会改变。

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只有这两个月以来,沈遥凌变得很奇怪。

可是两年和两个月,他自然相信前者。

他没有怀疑过沈遥凌的心意,只是认为沈遥凌这一段时间对他感到不太高兴。

他可以改,沈遥凌对他生气的地方他都会改的,但是他要怎么让沈遥凌看见。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他每天都感到怔忪和茫然。

似乎失去了方向。

如果他的生活原先是一条珠串,现在这条珠串断了,时不时坠下几颗,零零落落地掉进虚空,而他不知从何补起。

他做了这样那样的努力,却都变成无用功。

难道他只有等?

等谁把那个会高兴看见他的、他熟悉的沈遥凌还回来。

花箔期已经过了二十天了。

宁澹坠进迷阵之中,并不知道出口会出现在哪一天。

比武的第二场形式也是固定的,学生们戏称为“摆摊”。

两边学塾分派人选到指定地点,当场展示所学技能招揽票数。

的确与当街卖艺的摊位很像。

喝彩的人多了,投赏的人也会变多。

医塾不用想,就是给人看诊。

可堪舆馆能去做什么?

给人当场表演背书,还是吟诗?

总不能当真拿出一个罗盘,到处乱转。

一开始,他们怕的就是这一点。

并不觉得自己学的东西碰上医塾,能有一战之力。

现在嘛。

勇字当头,哪还管得了怕不怕的。

干了再说。

沈遥凌按照之前自己画的那个图,找到工匠做了数个沙盘。

到了第二场的比试日便送到了集市上,乍一看去,气势恢宏。

而这时候,医塾的人也已经到了。

义诊的摊位摆了十来张,也是一条长龙。

从排场上来看,倒是谁也不输谁。

看来输了第一轮,医塾的人也被激起了斗志。

不再轻敌。

计票的人是太学院派的,用一块巨石和一根长竿,做了一杆简易的大秤。

旁边放了两筐碎石子。

若是想给堪舆馆投票,就拿一粒碎石子放到左边的秤盘里。

若是想给医塾投票,则放到右边。

两个学塾比武的消息早早放了出去,周围已经围满了百姓。

一声长哨吹响之后,麻绳放开,百姓们纷纷涌入,近距离地看热闹。

医塾那边是义诊,所有人都可以免费看诊开方子,涌进来的百姓第一时间便冲到了那边去,眨眼间便排起了长队。

毕竟,免费的便宜谁不捡。

更何况,这些可都是太学院的医塾学子。

平日里轻易难得见到。

偶尔有挂诊的,都是要运气极好才能碰得到。

再加上,这些学子中,有一些是在医馆里坐过诊的。

很快就被人给认了出来。

人群中一叠声地传着,“那是陈小大夫!”“那个是小王大夫吧,给我开过方子的!”

这一声声的“大夫”,平时听着索然无味,还有些腻烦。

可在此时,显得分外有荣耀感。

似乎终于能使人感觉到,自己所做的事情,是一份了不起的事业。

受人尊敬和崇拜。

医塾的学子们便一边看诊,一边朝外面围观的人点头招呼。

时不时说一句:“请帮我们投票。”

就这样轻轻的一句,就引起热烈回应,许多百姓即便排不上看义诊的队伍,只要听人说这是哪位哪位好大夫,也就立刻去义不容辞地投了一票。

医塾的秤盘瞬间就积攒了许多碎石子,压下去一截。

堪舆馆的秤盘甚至还空空如也,被高高翘起。

医塾那边时不时有戏谑的冷眼投来。

堪舆馆的学子们终究有些脸上挂不住,退缩了几分。

沈遥凌轻声安抚。

“没关系。”

“我们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就算赢不了他们,这也是给百姓们证明自己的机会。只要能有一个人在今天觉得我们学的东西有用,也是很好的事。不是吗?”

同学们又连连点头。

仿佛吃了颗定心丸,也不再看医塾那边的情形,按部就班地摆弄起自己面前的沙盘。

围观的百姓众多,总有些赶不上趟的,又或是身体康健,不需要看诊的,便到堪舆馆这边来看热闹。

只见一条条长桌上摆满了沙盘,顿时觉得有些新鲜。

凑近了一看,做得还颇为精致,里面有田垄、有水井,还有稻谷和小麦。

有人乐道:“嘿,你们不是学堪舆的么,怎么折腾起这些。你们倒是去给俺看看风水啊。”

其余围观的人也笑了起来。

就是啊,大多数人都觉得学堪舆的就是风水半仙,怎么弄些这样的玩意,看不懂。

安桉心直活泼,也跟着咯咯直乐。

乐完了道:“不会呀,我不会看风水啊。”

那人见她小姑娘声音甜,笑容也喜人,又接着调侃:“那你们会什么啊?”

安桉指着沙盘:“请看。”

她面前的沙盘里挖了一个又一个坑,里面蓄满了水,像是湖泊。

她指着道:“你们看这个像不像沔阳湖呀?”

沔阳湖是京城附近的一口大湖,有两条支流汇聚其中,对当地人来说自然也是熟悉。

“这,俺怎么看得出像不像。”

“不像!沔阳湖哪有那么大!小姑娘家家,胡说八道呢!”

众人又一阵哄笑。

安桉也不恼,脆脆说道:“这是百年前的沔阳湖呀,书上画了的。”

她点了点一旁挂着的一幅舆图,泛黄的纸张上,果然画着与沙盘中形状相类的湖泊。

上面盖着官府的戳,又清清楚楚地写了“沔阳湖”。

先前嘲笑她的人收了声了。

安桉拿起一团湿湿的黏土,捏成一条田垄的形状,摆进了沙盘上的“湖泊”边缘。

又以此类推摆了更多“田垄”,渐渐的,“湖泊”变小了许多,其中纤陌交错,已然有大半成了农田。

“‘自前朝以来,湖底被垦为阡陌,且各修堤坃障之,尽占水道。’这就成了现今的沔阳湖。”

“最开始,修堤坃是为了防水患,现如今,农田越占越多,上游河水下来无处可去,不仅冲垮农田,还会波及附近屋宅。”

说着,安桉拿起一杯水,倒了些许进沙盘的“河流”之中,果然刚放进去的“田垄”立刻被冲开,湖中水满溢出来,打湿了一旁的沙地。

“啊,你这样说咱就懂了!”人群中有人回应,“我二姑住在沔阳湖附近,官府正收他们的田呢!”

众人也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这事儿他们知道,就是从前年开始的,被收了田的人不在少数。而且乡里乡亲的,谁家有事儿,都是奔走相告,聚起来帮忙。

被收走田地,是要了农民的命根,就为了这个,闹出过不少事。

原先只道官府黑心,这下却有些明白为何要拆堤坃了。

留着命总比留着钱要强。

“行啊,有点意思……你们不是大官人家的娃娃么,还学种地?学得还怪好哩!”

王杰揉了揉鼻尖道:“不是不是,我们学的是地学。地学原本就能辅佐于农学,你们真正种地的人才是农学的专家,我们只能帮帮忙。您看,我们能告诉你们水怎么来的、土怎么养的,你们要是来问我们这些事儿,总比去问神仙要风要水来得强吧。”

这话听着舒心,哗啦啦一阵响,堪舆馆的秤盘里也多了一把石子。

虽然比医塾还是比不过,但怎么说也不再是个光头了。

众人互视一眼,隐隐兴奋。

每个沙盘有每个沙盘的用处,其余人见了安桉的例子,也纷纷热情地给面前围观的百姓介绍起来。

农户的种植经验基本都是靠口口相传,或是跟着长辈通过日复一日地耕种练习掌握。

但粮食种植又是农户们挣钱的根本手段,这里面的法子和奥妙都垄断在小家里,自然不会轻易流通。

有的人可能种了一辈子地,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土地上还可以种出其它种类的粮食、挣到更多的钱。

比如,京城附近的农户大多种水稻麦子,有的甚至从未见过木棉、苎、麻等物。更不知道旱地除了能种麦子,还能种黍、粟等杂粮。

而堪舆馆的学子们却不仅能告诉他们这些作物长什么样子,还能告诉他们种子去哪里寻得、应该怎么培育,又应该在什么季节耕种和收获。

学子们从书本中习得这些关键,再传授给农户。

农户们又有丰富的经验,只要能听懂学子们的阐述,就能触类旁通,有的甚至还能给学子们纠正照本宣科犯的错误。

交流起来,倒是其乐融融。

气氛很快也变得热烈。

想免费看病的人不少,但想学耕种的人也不少。

一时之间,堪舆馆的秤盘,竟然隐隐有了能够与医塾追赶持平的势头。

作者有话说:

*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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