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一切都彻底打碎了◎

最开始, 宁澹还是固执地想过,沈遥凌是在说假话。

就像在试炼场时沈遥凌也当着旁人的面说过,和他只是旧识。

那回把他吓了一大跳, 他不想听到沈遥凌说出更过分的话, 整整十天不敢去见她, 再去找她时, 还要扯上一个“刚回城”的幌子。

他以为躲过去就好了。

如果沈遥凌不是骗人的话。

她为什么一开始要一再地接近他, 为什么要送给他糖, 为什么要大骂那些说他闲话的人,为什么告诉他那么多秘密,为什么想和他私奔, 为什么给他那么多错觉。

他想不通这些“为什么”, 所以没有再往前,假装没有看到过沈遥凌, 转身移动脚步去了随便什么方向。

地宫里没有日光,摇晃的火把日夜不休地燃烧着空气,释出缕缕轻飘的黑烟,将人影拉得憧憧。

他漫无目的地走,仿佛他也能在这间再熟悉不过的地宫里迷路。

黑色的影子无处不在,将视野扰得更乱。

不知道过了多久。

有下人来向他回禀,沈三小姐听闻公主醒了,觉得不便打扰,所以没有再来打招呼, 已经先回去了。

宁澹“嗯”了一声。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身处一间莫名其妙的藏书室。

他又再一次走开,走到沈遥凌留宿过的客房里去。

黑色的影子从地面往上攀爬, 束缚住他的脚踝和膝盖。

他走得更近些, 被褥上还有人轻轻靠过的痕迹。

宁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眸光抬起,终于看到了桌上的桃花木盒。

木盒中,仍然是那条他想要作为“谢礼”送出去的吊坠。

摆得那么整齐,就像从来没有被拿出来过一样。

她明明说了“好”的。

于是宁澹发现。

把沈遥凌敷衍的谎言和那些错觉当真的他自己,确实像沈遥凌说的那样。

很可怜。

他从来没跟上过沈遥凌的步伐。

她对他示好的时候,他没有及时露出合适的笑容。

她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误以为这会是永恒。

她想和他去远方的时候,他不知如何给出正确的回答。

于是她不喜欢他了,他就被抛下。

沈遥凌只是曾经觉得他比别人要有趣而已,现在她身旁有了更多感兴趣的人,就再也没看过他。

而他妄想天上的太阳真能落到自己手心里,所以执着地痴迷一个注定会抛弃他的人。

他很希望沈遥凌没有这么坦诚地说出“我不喜欢他”。

或许他可以骗自己更久一点。

即便他其实早已经察觉到沈遥凌的冷淡,他仍然可以用逃避和幻想来缝缝补补。

直到沈遥凌坦率而真挚地把这一切都彻底打碎了。

沈遥凌一夜未归,回到家里自然遭到了盘问。

兄长今日休沐,看到打着哈欠进屋来的沈遥凌,先是嘀咕了一句:“不是休息日?怎么从没见你起过这么早。”

沈遥凌一僵,怎么好说自己不是刚起,而是没睡呢。

好在,昨天已经都打点好了。有若青在,应当不会随便穿帮,车夫也不敢随便胡说的。

她只需要重复昨日的谎言就可以,便“嗯嗯”地点头,转身想蒙混过关。

结果沈如风突然想起来不对劲了。

猛地过来拽住她:“你等会儿,昨天怎么不回家?”

沈遥凌瞪大一双眼睛,熟练地装傻。

“不是说了,去安桉家里住了吗。她本来就很爱聊天的,你不知道的,她的话多得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简直梦里还说个不停,昨天我和她一块儿睡,都被吵得直捂耳朵。”

细节如此丰富真实,沈如风很快打消了怀疑。

只叮嘱道:“下次要提前同家里说。”

不经请示,半途过来知会一声,像什么话呢。

沈遥凌赶紧点头,这会儿乖巧得不得了。

沈如风又训了她一会儿,终于有了要收势的迹象。

沈遥凌本以为这关已经过了,赶紧想回卧房去补觉,身后又传来母亲叫她的声音。

“遥凌。”

沈遥凌后颈一麻。

母亲只有在办正事时才会不叫她小名,这一声一出来,沈遥凌霎时提心吊胆的。

她捂着嘴转身,没敢和母亲对视。

“娘亲,怎么了?我好困。”

“你过来。”沈夫人显然没那么好说话。

双眸眯起,细细地盯着她。

她还说旁人话多,她没察觉,她平时就是个懒蛋,一到撒谎时,就会变得比平时更多话,语气也要生动几分,仿佛用尽全力想要使人信服。

沈遥凌一步一蹭地走过去。

方才她对兄长的那套说辞在母亲面前是完全不管用的。

不知母亲从哪里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她从前想瞒骗母亲时,明明也没有哪句话说得不对劲,却还是会很快被逮出来。

沈遥凌心虚加慌张,不对劲得越发明显。

沈夫人几乎不用猜,已经是笃定了。

这孩子一定有事瞒着她。

沈遥凌屏息,凝神。

忽然视死如归地大声开口。

“我打算跟老师一起去阿鲁国!”

她闭紧眼睛交代。

沈夫人一愣。

“阿鲁国?”

她按着额头想了会儿,“那群异域僧人的所属国?”

沈遥凌赶紧连连点头。

她把昨天魏渔跟她说的话告诉母亲,又努力地强调了一下,同行之人众多,且是陛下亲自授意,她真的很想去。

“你——”沈夫人心口跳得都提速了,喉咙一阵阵地发紧。

那可是山海之外,她的小女儿突然一声不吭地跑回来说,要走那么远?

难怪神色这么奇怪!

沈夫人气得捏起拳锤了她两下,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沈遥凌抬头看看母亲的脸色。

本来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挡一挡,但现在看到母亲一脸焦急忧心的样子,她也有些愧疚了。

默然又乖顺地挨了打,沈遥凌犹豫了好一会儿,跟母亲说:“其实,还没有完全定下来。”

“那就不许去!”沈夫人立刻道。

沈遥凌吸了吸鼻子。

“可是娘亲,我不想欺瞒您。只要能去的话,我是一定想要去的。”

“我一生……一直都在寻找能让我有用武之地的地方。到了堪舆馆之后,我结识了新的同窗,有了很好的师长,也获得了一些赞扬,这些已经比我上、比我之前在医塾时获得的所有加起来都要宝贵了。”

“但是,我还是不够知足,我跟父亲说过的那个计划,他也赞同的,我想要亲自参与其中。”

“而且,”沈遥凌抿唇,泄露了一点点的骄纵,十六岁的心气终究重新从她魂灵里长出来,让她不知害臊地接着说,“我想不出来,除了我,还有谁能把它变成现实。”

“如果我因为胆小而不能去,我一定会非常、非常遗憾的。”

沈夫人眼眸颤动,盛满了一颗母亲几乎破碎的担忧。

过了很久很久,沈夫人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沈遥凌的侧脸。

“海外异邦的事,娘亲一点都不懂呀。”

“乖囡,你会不会遇到危险?”

沈遥凌霎时泪意上涌。

她用力憋回去,按住母亲的手背。

想了半晌,还是诚实道,“我不知道。”

她也没有多么神通广大,她可以跟宁澹笃定地说宁珏公主一定会好起来,是从上一世已知的内容推测的。

而她即将要做的一切,对她来说也是全然未知,她根本没有办法向任何一个关心她的人保证。

甚至也没有办法向自己保证。

沈夫人摇摇头,放开了她。

“娘亲要再想想。”

沈遥凌没再勉强。

她知道对于母亲来说,这件事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母亲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也很正常。

不过还好,离老师预估的出发时间还有好几十天,她可以让家里人慢慢习惯,也多做些准备,好让大家都放心。

沈遥凌再次向母亲行礼,跨出门外,不敢回头看,生怕看到母亲含怒伤心的面容。

至于父亲那边,她或许不用再去说了,母亲会与父亲商量的。

她最需要向父母证明的,是她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会平平安安地回来。

沈遥凌回到家里,本来以为很快就会睡得着,结果心里装满了事情,一直躺到午膳快要做好,才终于勉强有了点睡意。

她心里有些乱,翻来覆去地做了很多梦。

又梦见最开始在赤野林里,她因为没能吵赢架偷偷在那里哭,宁澹丢给她一张手帕。

那时候她误以为是自己踩到宁澹的剑惹他不高兴,所以赶紧捡起来帮他擦干净。

直到很久以后的后来,她去问宁澹喜不喜欢喻绮昕的时候,宁澹又给她递了一次手帕,她才明白,宁澹一开始把手帕给她,就是想给她擦眼泪。

那场被油纸伞挡去的水杉落雨,大约也是他刻意的“表演”。

她在医塾里孤立无援的时候,永远有一个不容侵犯的去处可以去。

宁澹没有赶过她,反而很包容她。

在很多个她失意、孤独、叛逆的时候,他都能被她找到,然后被她拉着听她颠倒地说些她自己都不明白的话,从来不会质疑,像一座沉默的、可靠的山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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