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

沈遥凌悄声进入屋中。

屋里空旷, 一片安静,没有人,也没有东西。

沈遥凌顿了顿, 以为自己走进了一间空置的房间。

退出去之前, 又环视一圈, 殿内四个角落垂着红绸。

偶尔, 东南角的红绸被风吹得微微飘起。

沈遥凌快步朝那处走去。

掀开红绸, 背后果然传来阵阵凉风, 似乎是从更广旷处传来。

红绸底端,有一块凸起的石板。

沈遥凌站了上去,石板受重往下一沉, 却并不是塌陷的沉法, 而是踩到底后,往回弹了弹。

随即, 正北面的石墙缓缓退了一人身位,又被一条轨道牵引着移向左边,落下簌簌灰尘。

露出一条长长的阶梯。

沈遥凌心口狂跳,走到阶梯入口。

阶梯下端连着的,是一间广阔的房间,应当差不多是五间房打通来的大小。

房间中放满了石棺,最顶端则是一座巨大的石磨,现在正静止着。

沈遥凌竭力咽下蹦到喉咙口的心跳。

一步步走下长梯,走到石棺边。

棺板是用沉沉的石板做成, 严严实实地盖在上面。

沈遥凌停在石棺前,伸出手, 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也没有撼动分毫。

沈遥凌喘了口气, 看向最远处的那口石磨。

她屏住呼吸,心中猜测几乎撞破胸膛,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双腿发软。

沈遥凌踉跄两步,提起气来不再犹豫,快步走了过去。

石磨之中,有熟悉的黑色粉末,还留有一些没有被磨完的部分。

一只涂满黑色胶状物的断手。

人的手。

沈遥凌牙根快要咬碎,走上前,睁着眼睛摸了一下那只干硬的断手。

沈遥凌眼睫颤了颤。

触感和那夜在山洞中遇到的,一模一样。

再转过身,眸中映有那数不清的石棺。

空旷的房间里摆满的密密麻麻的石棺,这会儿仿佛都朝着她,上面的棺板仿佛在齐齐震动,她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金鸣之声,随即而来的是无数根本听不清的呓语。

沈遥凌猛地捂住双耳,屏住呼吸,紧紧闭上双眼,在心中不断地重复回想最熟悉之事物。

终于,赶走了一些恐怖的幻象。

耳边的谵语也渐渐消失。

她想,她应该弄明白阿鲁国的秘密了。

那些干尸。

其实就是它所谓的神药。

沈遥凌曾经也在书上看到过一种药材,需能融化钢锤的高温、和石上天然的晶体,再结合树脂、香料、动物的乳油,一齐经过漫长的时间反应炼化,能够入药。

那本书很偏门。

况且这种条件太过苛刻,无异于话本里的天山雪莲,谁也没亲眼见过,所以沈遥凌只是看过,便抛在了脑后。

那日她仔细想着阿鲁国的“特产”,想到石山和火山,才忽然想起来曾看到过的这条记载。

大约是因为某种原因,这种原料稀缺又耗时漫长的神药突然变得抢手。

阿鲁国的教宗不允许他们用寻常的钱币,民众便大多只有温饱果腹的需求,不需要华丽的衣裳,也不需要精美珍馐。

但若是阿鲁国有一日想要摆脱这种“安稳”的穷困,或者是有一日这个脆弱的群体遭遇了危机,就不得不借助他国之力量。

所以他们开始想方设法地与大偃来往。

宝石虽然亮眼,可大偃也不缺。

他们只能用“神药”去吸引大偃的皇帝,以及其他想要攀附的国君。

为了制作“神药”,他们就不得不竭力抓捕大体型的动物。

其实有很多药物本身就是极偏极稀缺的材料。

用动物尸体的也不少见。

但是偏偏——国主说了,阿鲁国到处都是石山,极少有大体型的野生兽类。

而在这个地界,他们能大量抓到的最大体型的活物,就是人。

为了能够稳定地供应这种神药,他们不得不开始把人裹进香料和药材之中制成干尸,再把干尸磨成药粉,以换取强大国度的源源不断的眷顾。

沈遥凌现在明白了。

那日国君所说的话,大约是半真半假。

这肮脏污秽的生意被人发现,民众之中确实出现了“叛教者”。

但阿鲁国与大偃结交时间不长,所以在大偃之前,他们已经在持续向别的地方供应这种药物,才能够形成这样庞大的数量。

现在再想起刚来这里时,阿鲁国主所说的“自给自足”。

更加的嘲讽。

沈遥凌腹中一阵恶心翻涌,紧紧捂住嘴。

既然已经探明,她知道这里不能久留。

但就在此时,长阶之上传来脚步声。

“……”

沈遥凌看向旁边的一个窗口。

她敛起裙摆,踩着石磨爬上去,看到窗口之外,是滑翔而过的海鸥。

高塔危楼,从此处往下看,此时风平浪止,海面波光粼粼,石山随时能让不慎坠落之人粉身碎骨。

沈遥凌双手攀上窗沿,竭力将自己往外探。

抬起的腿弯处忽地一疼,手上力道松了,沈遥凌滚落在地,撞得肩胛骨生疼。

“沈小姐。”

头顶传来一声蹩脚而生涩的大偃话,沈遥凌抬头,对上一双蓝眸。

那蓝色的眼睛里,甚至还含着笑意。

似乎觉得眼前的场景有趣一般。

“沈小姐,为何在这里。”

沈遥凌忍着痛楚,从地上爬起,擦去脸上的灰尘。

“亚鹘,你会说大偃话。”

似是没想到她第一句是这个。

亚鹘弯着眼睛,笑得越发开心。

“当然。要和尊敬的你们打交道,当然要学习你们的语言。”

沈遥凌攥紧被划破的手心。

亚鹘随身带着一个译人,所有人都以为他听不懂大偃话。

他在大偃的出使队伍中穿梭来往,旁人对他也没有防备,他不知听去了多少消息。

难怪能那么快地锁定目标在喻绮昕身上,又能那么快地掌控喻绮昕。

“沈小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亚鹘的口吻听起来竟然很礼貌。

仿佛完全不知道沈遥凌已经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或者说,完全不在乎。

沈遥凌定定地盯视着他。

“偷偷进入别人的房间,似乎,是窃贼的行为。”亚鹘蓝眸朱唇,笑得潋滟,带着诱哄一样的指责,“看来,最近大偃的贵客们吵吵闹闹着要找的那个窃贼,原来是沈小姐。”

沈遥凌一声不吭,定定地看着亚鹘胡说八道。

“怎么办?我是否应该揭穿沈小姐的罪行?”

他说着,又摇摇头,“可是,沈小姐应当也不是故意的。若是就这样失去了好的名声,对你很不公平。”

“尊贵的瓦都里是宽容的,如果你能向瓦都里天神诚心乞求原谅,我也会忘记你的过错。”

什么意思?

沈遥凌蹙眉。

她警惕地缩紧自己的肩背,提防着亚鹘。

在亚鹘准备走近之时,她突然躬身朝旁边急蹿,躲过了亚鹘的手。

但很快,沈遥凌脚踝处又是一痛,被打到麻筋,她脚步一错踩到自己的裙边踉跄倒下,回头瞪向地上翻滚的一粒小鹅卵石。

方才亚鹘用这种石头打了她两次。

沈遥凌气得出声嘲讽。

“你们不是最尊敬瓦都里?怎么能把它当做下三滥的武器。”

亚鹘湛蓝的眼眸微微弯起,笑得越发开心了。

“我就知道。”他边笑着边走近,“沈小姐,你能够理解我们的天神,你很有侍奉瓦都里的天赋。”

沈遥凌被他提起来,捆住了双手双脚。

又在喉间某个穴位用力击打了一下,沈遥凌再也发不出声音。

随即,她头上被罩上了一个麻袋。

听着脚步声,沈遥凌判断亚鹘是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又有几个陌生的脚步进来。

捉住沈遥凌被钳制到身后的手臂,将她推着往前。

接着,便是一阵轮子的咕噜滚动声。

再重见光明时,她发现她被关在一个笼子里,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

她根本不知道这里是怎么过来的。

但是凭借时间的计算,应该离刚刚那个摆满石棺的房间不远。

沈遥凌思索着,回头环视周围。

发现东北角有一扇门,门后不知道是什么。

而她身后,是一具石棺。

棺板打开着,里面是空的,仿佛正等着谁躺进去。

“……”

沈遥凌咽了咽喉咙,移开视线回过头。

看过了方才的东西,现在这具石棺在她面前,就像是无声的威胁。

笼子外还站着几个人,应该就是方才把她推过来的那几个。

沈遥凌看着他们。

有高眉深目的阿鲁人,却也有与她长相相似的大偃人。

沈遥凌目光定定地落在笼外那个大偃女子身上,许久,收回目光。

他们似乎叽里咕噜简短交代了什么。

那个大偃女子被推上来,和沈遥凌说话。

那女子模样年轻,声音也年轻。

语调冷淡,无平无仄。

“你是被瓦都里天神选中的人,只要你愿意留下信奉瓦都里教,天神就会接纳你。”

原来方才亚鹘说的“向天神乞求原谅”是这个意思。

信瓦都里教?

沈遥凌心中嗤笑。

过了这么一阵,她喉间被撞击的穴位也渐渐恢复。

能发出一点声音。

“要怎么才算信奉?”

“写一封家书,说你甘愿留下,在这里侍奉天神一年后,即可离开。”

沈遥凌皱眉。

侍奉一年,又是个什么说法。

她本以为自己被捉住之后,就是要被做成干尸了。

那么,那些失踪的婢女是不是也经历了这么一遭?

那也就是说,她们很有可能还活着。

沈遥凌思索着,试探问。

“天神难道只选中了我?我们一起来的人之中,有多少人信了?”

那年轻的大偃女子一顿。

似乎被她问得有些茫然,声音也多了些音调。

“并不是。”

沈遥凌立即道:“其他‘被选中’的人在哪里?我要见她们。”

笼子外的大偃女子面色有些古怪,转身回去后与另外几个人商量了一下。

沈遥凌注意到,那个女子根本不会说阿鲁国的话,甚至很可能,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固定的命令短词,因为她与他们交流,完全是靠比划。

然后再等对方点头或是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那女子走过来。

重新将麻袋盖上了沈遥凌的头顶。

“我带你去。”

笼子做的囚车又咕噜噜地滚动。

过了一会儿,停下来。

沈遥凌刚被揭下麻袋,还没看见人,就听见身后一把熟悉的声音。

“沈遥凌?”

“?”沈遥凌倏地回头,看见了喻绮昕。

喻绮昕看着她的表情也是格外的惊诧。

沈遥凌心中一阵激动加惊愕。

难怪她找喻绮昕找不到。

是因为喻绮昕也被捉来了!

喻绮昕是不是也戳穿了他们那个所谓神药的真相?

沈遥凌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没来得及出声,就听旁边那个阿鲁仆从对喻绮昕大吼一声。

一向心高气傲的喻绮昕被人劈头盖脸地大吼,竟然也没生气,而是立即闭上了眼,闭紧了嘴。

沈遥凌被吓了一跳。

心头见到熟人的激动慢慢冷却些许。

那个大偃女子上来把沈遥凌的双手解开,并没解开她的双脚。

又问了一遍:“你是否愿意留下来跟随瓦都里天神?”

沈遥凌看了一眼喻绮昕,喻绮昕并没看她,也没睁眼,神情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沈遥凌说道:“我需要再考虑。”

笼子外面的大偃女子与那几个人比划了一下,然后跟着另外的几个人离开了这个房间。

沈遥凌看着他们离开。

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了,她有些疲惫地坐在了笼子里,跟喻绮昕搭话。

“喻姑娘?”

她小心地唤了一声,就没再多说。

喻绮昕终于睁眼,看着她,眼眸中的神色是故意压下去的平静,因此显得有些漠然。

“亚鹘也对你传教了?”

沈遥凌心头一咯噔。

什么传教。

怎么用的是这个词?

沈遥凌一时失声地看着喻绮昕,心头彻底凉了下来,再一次地试探道。

“他跟你说了什么?”

喻绮昕静默半晌,嘴角浮出一丝苦笑。

没有回答沈遥凌的问题,而是说。

“算了,随你吧。”

“我已经想好了,要留下来侍奉天神。”

沈遥凌惊得下巴差点掉地上。

她失神地用气声问:“你失心疯了!你什么意思?”

喻绮昕反倒看了过来,表情比她还茫然。

“你又是什么意思?”

“喻绮昕你清醒一点,你可是喻家的大小姐,你留在这里做什么呀?他们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喻绮昕脸上终于又出现了一点熟悉的高傲神情:“只有一年而已。亚鹘说的不错,我确实有很多欠缺的地方,天神会指引我。一年之后,我会变成一个真正完美的人。”

沈遥凌终于知道为什么喻绮昕看起来这么不对劲了。

她根本就不是被捉来这里的,她是自愿来的!

沈遥凌心中的防备一再塌陷,受到的震惊太多,现在脑袋已经晕成了一团浆糊。

她双脚还被绑着,蜷缩在笼子角落,懵懵地出神。

现在喻绮昕神智已经被人控制了,根本不知道是敌是友,她也根本不敢跟喻绮昕多说什么。

只好自己在脑海中梳理着。

从国主着急给他们送礼、且积极地准备船只想要送他们回去的行为来看,阿鲁国主是很想让他们离开这里的。

毕竟,阿鲁国神药的秘密必须要瞒住他们。

而她跟喻绮昕都是有名有姓的人,若是出了什么事,使臣队伍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魏渔也绝对不会因为她的一封“家书”就这样丢下她离开。

而亚鹘宁愿挺而走险,也要将她们扣下。

阿鲁国内部是不是也有矛盾?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但不管怎么样,现在她跟喻绮昕还有那些不知道身在何处的婢女已经沦为了阶下囚,应当想办法保住自己的性命,再找机会逃出去。

沈遥凌刚差不多想清楚,外面的大偃女子又重新走了进来。

沈遥凌看了一眼,她身后没有跟着其他人。

她这次是来给她们送饭的。

看来亚鹘并不打算虐待他们的“新信徒”。

沈遥凌隔着笼子自然没有办法吃饭。

那女子不得不打开笼子大门,把饭盘给她送进去。

沈遥凌伸手却没有去接那个饭盘,而是扣住了她腰间的一个布袋。

对方受惊之下,慌忙后退,拉扯之前布袋子被扯开,散落在地。

里面噼里啪啦摔出了很多的东西。

其中一样最眼熟的,就是沈遥凌的羊毫湖笔。

那女子惊愕地瞪大眼。

沈遥凌抬眸看她,说了一句。

“你呀翻高头?”

这是一句戏曲里的词。

翻高头指的是小偷。

那女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几乎像是要掉下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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