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明俊出院那天是个礼拜天。

本来大夫说最好让他再观察两天,他坚决不肯。无论连心再怎样告诉他住院费绰绰有余,小孩儿仍然拒绝配合护士打针吃药,坚持要出院。

谁都拿他没办法,连心只好拎着一兜大夫开好的药,骑车载他一起回家。

从家临走前连心把打扫西屋卫生的任务交给了连玉和郑琳琳,看连玉的脸色好像不是很情愿。连心寻思九十九步都走了也不差这一步,千万别再因为小丫头的不情愿让罗明俊心里有介怀。这一路上她都担着心,生怕回家之后连玉一个不高兴就给罗明俊脸子看。

到家一看还行。连玉和郑琳琳已经把西屋里堆着的几袋干豆角都搬去后边的隔间。新粉刷的墙壁用不着打扫,俩人就扫一扫地又洒了洒水。连心仰头看了看,西屋原来用的是个两瓦的昏黄电灯泡,这会儿已经换上了白炽灯。

“我妹子真能耐,都能自己换电灯泡。”连心站在屋门口毫不吝啬地出口夸奖,身后跟着一脸拘束的罗明俊。

连玉抱着晒了一上午的被褥进来铺炕,闻言小嘴一撅从她身旁挤过去:“我可把丑话说前边,这种老爷们儿的活儿我就干这一回,以后该谁干就谁干。”

话里含沙射影,罗明俊又不傻,马上点头哈腰对连玉说:“以后这些活我来,我都会。”

郑琳琳靠在正屋门口看着罗明俊神游天外。大姐说这小孩儿不止一回被盲流子抓去抽血卖钱呢,怪不得瘦得像竹竿儿。虽然是个男生但个头只比连玉高一点点,撑死也就一米六,听说南方人不论男女个头都不高,他现在的身高会不会已经是极限了?倒是挺白的,长得也挺顺眼。

看脸下菜碟儿的郑琳琳比连玉接受得快多了,从裤兜里掏出一袋友谊雪花膏来递给罗明俊,“庆祝你回家特意给你买的。”还不等一脸感激的罗明俊伸手接过她忽然又缩回手去,“这个香味儿淡,我觉得挺适合男生用的。你应该不喜欢万紫千红那种吧?”

罗明俊被她问得一脑门子问号,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万紫千红,只好求救地去看连心。连心笑着接过来塞他手里,“她逗你玩儿呢。”

罗明俊把雪花膏凑在鼻子底下仔细闻,然后抬头对郑琳琳笑得一脸灿烂,“谢谢,这个挺香的。”

郑琳琳觉得他笑起来更好看,又会说话,想必日后相处起来不会太难,于是也回了他一个微笑。

连心就问正在铺炕的连玉:“琳琳给的雪花膏,你准备的啥礼物啊?”

小辣椒本来憋一上午气心里就不痛快,亲姐还故意拿她开涮,气得连玉就差鼻孔里喷火了。她噔噔噔几下跑出来,从门后拎出一个塑料盆往罗明俊手里一塞,“送你个洗脚盆,务必每天用一用。”

呛完人一看,罗明俊都进屋半天了还一直抱着医院里她给买的那个洗脸盆呢。

罗明俊一直有点怵连玉,倒扣的洗脸盆被他像盾牌似的牢牢抱着,就仿佛能给他多点勇气似的。

连玉索性把洗脚盆往他屁|股上一扣,说:“正好,前有壳儿后有盖儿,齐活了。”

郑琳琳顿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扶着门框直哎呦。连心笑着骂她一句不着调就把罗明俊往屋里推,告诉他:“你二姐成天没个正形儿,以后你就知道了。”

二姐这个词让罗明俊和连玉的心里不约而同泛起一丝波澜。

罗明俊觉得亲切,是那种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的亲情的感觉。暖暖的,软软的,像泡在温水里一样舒服。

连玉心里则是泛酸。她不是不明白,对连心来说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比她这个亲妹妹更重要。然而姐妹俩相依为命的小日子刚有点起色就闯进来一个外人,她心里总归是有点不舒服,一种被横刀夺爱的感觉。

虽说郑琳琳也在家里住,可毕竟她是从小一起长大又是被郑爸郑妈亲手托付的,情分自然不同。这个水泥管子里蹦出来的罗明俊有什么?他跟大姐都没有过太多接触,就这么大喇喇地成为她家的一员,凭什么?凭他脸白?凭他好看?

世上比他好看的苦命人千千万,还能个个都普渡了吗?这话连玉前些天也问过连心。当时连心告诉她:“总不能眼看着他被人抽血抽到死吧?他才十四岁,又没有地方可去。”

搬家之后连玉去站前派出所给民警们送过一回连心做的干豆角蒸肉。那天赶上所里忙,办公室里挤挤挨挨全是人。门房大爷指着那些或年轻或年老的人对连玉说:“穿的干净的都是职业摸包儿的,穿的埋汰点的专门要饭,两帮人干起来了。”

罗明俊刚醒过来交代自己身世的时候,佟哥提过一嘴丐帮的事,连玉瞬间就把罗明俊和站前派出所里那帮人联系到了一起,于是对他的印象更差了几分。

谁知道住进来之后他会不会重操旧业。

无奈这个家到底做主的不是她。既然大姐说收留他几年,成年后随他自己心意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强求,那就只能听大姐的。

她只能祈祷这个小叫花子是个有良心的,对得起大姐这份好心好意。

说起来,郑琳琳那个柳干妈不知道收不收有灾没病的干女儿,她现在临时抱佛脚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午饭时,连心做了个新菜水煮鱼,锅里还有五花肉炖豆角干,蒸屉上放着两大碗梅菜扣肉,郑琳琳想吃酸辣土豆丝连心顺手给炒了,才凑了既简单又丰盛的四道家常菜。

连玉去前院把佟卫东一家也叫来给罗明俊接风洗尘,之前说好了佟卫东会带媳妇孩子一起来,谁都没见过呢,都好奇。

“我媳妇田好好,儿子佟贺。”佟卫东大大方方地给大家介绍。

田好好一张喜庆的圆团脸,童花头,皮肤有点黑,笑起来十分客气。连玉一见她心里就是一坠——她们俩差不多高。可田好好已经是孩子妈了,那她以后该不会也……

没人注意到连玉的伤春悲秋。郑琳琳第一个兴奋地上前搭话:“嫂子!你真好看!名字也是既简单又好听!”看了看佟贺,又补充道:“儿子长得像妈,佟哥可真会娶媳妇。”佟卫东被恭维得满面春风。

佟贺三岁半,说话还不太利索,有点怕生,一直缩在妈妈怀里偷眼瞧人。连心朝他笑,给他一块特意准备的花生糖。都以为他不会接,没想到连心笑他就跟着笑,然后特别高兴地在连心手里抓糖。连佟卫东都啧啧称奇,直说自己儿子还是第一次主动拿陌生人的东西吃。

田好好笑得温柔,告诉连心:“他喜欢你呢。”咬字有点奇怪,不像利木县本地口音,也不像北方人说话。

佟卫东给自己媳妇夹水煮鱼吃,“这个辣,你吃。”然后他自己盯着一碗梅菜扣肉下饭,一个人就干掉一整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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