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脚步,我专心思考起来。乐川最初很安静,却在突然间毫无征兆地伸来手,用沾着水珠的指腹碰了我的脸一下。没有防备,我呆呆地看向他,愣怔了好一会儿。那一划而过的冰凉触感,好像开始灼烧皮肤,烫得我躁动不安。

“你干吗呀?!”

“逗逗你。”他大言不惭,翻转着摸过我脸的手指,喃喃道,“反应这么大,你的脸皮果然很薄。”

“肯定没你的脸皮厚。”

愤愤甩下话,我径自大步朝前走,再度被乐川追上。

他递来星冰乐:“我也有点儿中医常识。苦的清热败火,喝吧,消消气。”

我扭头没接:“你喝过,我不喝!”

“我没喝过。”他迈步绕到我正前方,威胁道,“快拿着,不然我又要虚得腿软,往你身上靠啦。”

我还在犹豫,乐川又演技浮夸,晃晃悠悠,将倒不倒地吓唬我。无奈之下,我低咒句无赖,野蛮地夺过星冰乐,越看他得意的笑容越来气,我发泄似的狂吸好几口。

“不冰了吧?”

“嗯。”

不可否认,乐川用手捂过的星冰乐温度刚刚好,他的细心周到也刚刚好。懂得女性天生体寒,应少食生冷,也不知道是出于他的中医常识,还是丰富的恋爱经验。

环绕中心草坪,我和乐川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着,溜达到暮色四合,他还没要走的意思。我累了,招呼他坐到主教楼前的台阶上休息。正前方小广场有电影社的人在搭白幕,准备放露天电影。

这是每周二晚电影社提供给学生们的福利,多放些从未在电影院公映过的片子,以看不懂的文艺片居多。大学校园嘛,文艺气息总是要浓厚些,管他真伪,能说道几句文艺电影,也显得逼格高。

我们周围渐渐聚集了不少下晚自习的学生,有成双成对的,有形单只影的,都等着看电影。乐川问我走不走,我摇头,提议换到偏僻一点儿的角落。因为忙碌的人里,我一眼看见了廖繁木,身为电影社的荣誉社长,他正指导学生调试投影设备。

廖繁木热爱电影,家有一面高耸入顶的书架墙,放满了世界各国的电影碟片,其中不乏导演签名的珍藏版本。寒暑假他和姐姐回来,最喜欢窝在房间里看电影。

我那时被下放到老家,很庆幸没亲眼见过。却不能避免姐姐在电话里常常提起,字里行间透着花蕊般的甜蜜。姐姐问我,为什么寒暑假也不肯回去。她哪知道她每一通劝我回家的电话,也是我固执己见的理由。

已经离得远远的了,我才不要回去看他们有多恩爱,可又自虐似的忍不住想听姐姐聊关于廖繁木的事。我会想方设法把姐姐提到过的电影找来看,只因她说,那是廖繁木喜欢的导演、喜欢的演员、喜欢的题材。

在那些深奥的电影语言里,我读到了自己与廖繁木的差距,不仅是年龄,还有阅历,更有无论如何,我也追赶不上的人生。

耳边响起一段熟悉的旋律,我走出回忆的长河,荧幕上正在播放一部我最爱的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色彩丰盈的画面,节奏明快的歌声,只看开场像极了一部轻松逗趣的片子,其实不然。

那年我高二,刚从老家转学回来,在廖繁木的书架墙里偶然翻到一张碟片。最初我只是被封面上留着丑丑蘑菇头、托着下巴发呆的小女孩所吸引。看完整部电影,我才明白,这部电影用童话的方式讲述了一个灰暗到无望的故事。

莫名的,我想倾诉点儿什么,刚好身旁的人是乐川。

我们之间隔着一杯星冰乐的距离,被我拿开,又近了一些。

“松子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妹妹,常年卧床。父亲给了妹妹所有的爱,对松子却很严厉,不苟言笑。为了博得父亲一笑,她学马戏团小丑扮难看的鬼脸,以至于成了改不掉的习惯。我觉得自己和松子很像,有个体弱的姐姐,长期被父母忽视。我小时候常常感到困惑,不知道该怎么讨好他们。后来长大一点儿,又变得叛逆,总和他们对着干。他们是家人,对我来说,却一直像不了解的陌生人。”

乐川是个很好的聆听者,不嫌我啰唆,目光沉静。

“我看过这部电影。所以你也和松子一样,离家出走?”

指甲不自觉地抠着身侧坚硬的台阶,我点点头:“我十二岁离家出走的时候,还没看过那部电影呢。也不像松子,没遇到坏男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傻,尽全力爱着每一个男人,取悦他们,不断付出,不计回报。可是那些男人却一个比一个坏。”

“可能因为她从小缺失关爱,所以渴望爱人,也渴望被爱。”

乐川牵起我的手,不准我再跟阶石较劲。他的手掌温暖,我没有拒绝。

望着电影里起舞歌唱的松子,状似快乐无忧,我无比肯定地说:“我不要变成松子,不要‘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人应该活得自私一点儿,即使不被周围的人所爱,也要爱自己疼惜自己,让自己变得强大。”

“我觉得她并不是不被周围的人爱,只是她感知不到,产生了误解,又发现得太晚。”乐川在我耳边低语,我收回视线看向他,听他问,“你还记得影片的结尾吗?”

当然记得。

“小伙伴/说再见/明天还要再相会

弯弯腰/挺挺背/肚子饿了把家回

哼着歌儿把家回……”

吟唱着儿时的童谣,松子踏上鲜花丛中通向天国的阶梯,那里充满光明与希望。生命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好的、坏的、过客、爱人,纷纷轻柔附声与她合唱。她回头,不用做对眼噘嘴的鬼脸,父亲也会对她展露微笑。阶梯尽头还有妹妹在等她,面带笑容地对她说:“你回来了。”

也许乐川说得没错。廖繁木也说过,我的家人很爱我。

爱吗,为什么我感受不到?

眼眶发潮,我别开了脸。

“走吧,送你回宿舍。”

乐川牵我的手,带我起身,连声说着抱歉,小心避让席地而坐的人们。我不想与廖繁木碰面,一直埋着头,以为夜色会隐去所有的狭路相逢。但还是发生了,在幕布的一侧,光影流转中,我看见了廖繁木,下意识地从乐川的掌心里抽回了手,背在身后。

他微愣后莞尔,露出兄长般和蔼的笑容。我喜欢他笑,却不喜欢他这样对我笑。

“繁木哥。”我控制不住自己声音里的冷淡,更控制不住想要速速逃离的冲动,“我回宿舍了。”

老天爷没放过我,让我们尴尬迎面相遇。乐川也没放过我,蛮横地又拉住我的手,笑着问:“他就是姜谷雨提到的导员呀?”

明知故问!

我狠狠地瞪他,手上暗暗和他较着劲儿。他笑容里抽出一丝挑衅,稍微用力,便轻而易举地便拽过我的手,亲密环上他的腰。

如果廖繁木不在场,我绝对会上演全武行,但现在只能演默剧,用怒火滔天的眼神将乐川千刀万剐。他要么有受虐倾向,要么理解能力低下,因为此刻乐川笑容肆意张扬,怎么看怎么像乐在其中。

“这位是?”

听见廖繁木谨慎地发问,我知道他可能误会了,犹豫着该怎么解释,乐川先接去话。

“朋友。”

“不是。”我立刻反驳。

乐川扬眉:“那你说是什么?”

“是,是同学,姜谷雨的同学。”我忙撇清关系。

“对,我是姜谷雨的同学。”这句话是乐川转头对着廖繁木说的,隐约透着点儿怒意,又像故意强调身份一样,喊了声“廖导员,你好”。然后他拖着我绕过廖繁木,“我送她回宿舍,再见。”

走出很远,我仍不敢回头,心有余悸地跟在乐川身后。即便故意拖慢步子,他仍固执地不肯松开我的手,手臂扭得像随时会脱臼。他也没回头看我,没问我宿舍位置,漫无目的地带着我瞎转。

一路走,我一路欲言又止。想不通怎么会和刚认识半天的人,做那么多亲密举动,说那么多话,让他搅和出那么多极端的情绪。

我服软了,怯怯地问:“不是说送我回宿舍?”

“老子又不知道你宿舍在哪里。”乐川没回头,声音硬邦邦的。

他又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实在没有送的必要,我直言道:“那我自己回去。”

“闭嘴!”他猛地站定,指着交叉路口不耐烦地问,“往哪边走?”

我迈步与他面对面,斟酌片刻后问:“你是不是出于好心,故意让廖繁木误会,想帮我从暗恋里解脱出来?”

“不知道。”他满不在乎似的,“你觉得呢?”

“我觉得姜谷雨的方法可能会有效,我该交个真正的男朋友。”假定姐姐爱我,也是时候收起自己的执迷不悟了,“乐川,你能不能认真回答我,为什么不停地交女朋友?”

我只擅长暗恋,从没谈过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实在不理解姜谷雨向我传授的所谓“做准备”的恋爱观。

他的面容顷刻如夜幕般寂然,黑眸凝视着我,缄默良久。

“很难回答吗?”不想强人所难,我指去宿舍方向,“左边。”

“不难回答。”他拉下我的手,轻握着,“因为没有一个人能给我寂寞的感觉。”

“什么意思?”故弄玄虚玩上瘾了吧,我头大,“你说你怕孤独,需要人陪。为什么还要陪你的人给你寂寞的感觉?自相矛盾,孤独和寂寞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孤独是鱼缸里只有一条鱼,寂寞是鱼缸里没有鱼。”

养鱼和你交女朋友有什么关系?乐川的回答,比我以前读《黄帝内经还要晦涩,难以理解。

他笑了:“听不懂?”

我老实点头。

“没事,试过你就懂了。”他牵着我转向左边的路,仍走在前面,忽地回头,嘴角染笑,似郑重似随意地对我说,“跟我试试呗。”

突然我的脑子一锅粥,我分辨不出真假,琢磨半天搬出个蹩脚的理由:“六月还没过。”

他爽朗一笑:“好,等七月。”

“阳历还是农历?”想也没想,我问。

乐川没回答,干脆笑倒,直不起腰。

我咬牙:“你能不能悠着点儿,大笑伤心。”

“果然是学中医的,三句话不离本行。”

他抿嘴,做了个拉紧拉链的动作,直到送我到宿舍楼下,没再说一句话。我道再见,转身上楼,也没问他到底是不是又在和我开玩笑。一晚上的相处,我对乐川大有改观。尤其他对松子的见解,令我觉察到某些思考问题的角度,自己从不曾,或者说不愿触碰。

但有改观不意味产生好感,我想,和他还是从朋友开始做起比较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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