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姜谷雨送的最新款苹果手机,我过了一段逍遥悠闲的日子。白天打工,晚上拿姜谷雨当试验田,鼓捣出一堆自创的美容养颜方剂,盘算好了毕业论文就写中医与美容。走正路赶超不上易子策,我完全可以另辟蹊径,摘掉“万年老二”的帽子。

暑假里的第一次跟诊,和易子策在社区医院不期而遇。身为道长爱徒,百年不遇的学医天才,他来我一点儿不奇怪。只是想不通,他居然显出一丝少有的尴尬,主动向我解释,每年暑假都会来跟诊。难不成不畏艰险的姜谷雨取得历史性的突破,两个人已暗通曲款,所以他看到我或多或少有些不自然?

比起打探他们的恋爱进展,我更热衷于调查易子策的离奇身世。“小初恋”的未解之谜一天未破,就一天无法坚定我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借着探讨自创的美容方剂,我一语双关地问易子策,姜谷雨有没有提起过初中最难以忘怀的往事。

易子策充耳不闻,审方剂审得仔细,也不看我,缓缓沉吟道:“这剂消痤汤还可以再完善一下,如有脓疱可加金银花清热解毒,如皮肤受损发红可加牡丹皮活血消瘀。”

“明白了。”我虚心向学,也没放弃追查真相,假装不经意地说,“姜谷雨初中喜欢过一个男生。我看过他的照片,和你长得有点儿像。”

面对我抛出的悬念,易子策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解释道:“另外,如因脾胃消化不全导致食物化热,循经入肺上薰颜面导致虚热型痤疮,调补脾胃的同时,也应用温药来发散热邪,才不会损伤脾胃。”还来方剂单,继续读我送的《寓意草,好像除专业以外的其他事,通通与他无关。

自讨没趣碰一鼻子灰,我坐回自己的小桌前,将易子策的建议一一记录。边写边自叹不如,天才岂是我等平庸之人所能企及。托着腮帮子望去窗边的他,我不自觉地脑补起“私生子的传奇一生”的续集。天赋异禀还如此刻苦努力,大概是憋着口气,想在大家族里站稳脚跟,真正赢得所有人的信服和青睐。不过,以易子策孤高的性格,应该也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与置喙。

易子策谁也不放在眼里,又怎么可能允许有人走进他的心呢,我向姜谷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她所说的轰轰烈烈的爱情,或许也包含了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英雄主义气概。

正感叹着,易子策抬头朝我看来,面若冰霜:“王灵均,能不能转告你朋友,不要再骚扰我了。”

“骚扰?”我刚把姜谷雨树立成心目中的爱情英雄,实在接受不了对她的贬低,“易半仙,你这么说不合适吧,正常人一般用‘追求’这个词。”

听出我的言外之意,他也不恼,只微沉下脸:“麻烦你转告她,我不接受她的追求。”

“为什么?有人愿意对你好,把你捧上天,你不要,你傻吗?”我没想到有一天,会把乐川劝服我的话再原封不动地说给别人听。不等他回答,我自己先愣住,不确定是相似情形的自然反应,还是自己正悄悄被乐川改变而不自知。

理不清自己,我还坚持替姜谷雨鸣不平:“易半仙,她是真的喜欢你。”

可能平生第一次被人嫌“傻”,易子策也愣怔片刻后,言语越发清冷:“‘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你就告诉她,不用白费力气了。”

“少跟我转佛经。”偷瞄眼内厅里忘我研究棋谱的道长,我压低嗓门问,“你难不成想和道长一样,终身不娶?再者说,道长年轻时还喜欢过你表姑奶奶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完,只听内厅传来一声虚咳,我吓得缩着脖子老实归位,诚惶诚恐,怕道长出来教训我一通。道长训人堪称一绝,半个脏字不带就能把人训得想当场自绝于人民。

几年前,道长开了门普及中医常识的选修课,从不点名也不管迟到旷课。然而到期末他大笔一挥,挂掉所有违纪的学生,其他守纪律学生哪怕交白卷也给过。有人不服气找他理论,去一个被训出来一个。灰头土脸算轻的,好几个又高又壮的男主直接被训到涕泗横流。

道长风骨魁奇,从那以后再也不开任何形式选修课或者讲座。他说,学有所成所不成在悟,不能强求;尊师重道是礼,必须强加管束。

有幸拜在道长门下,是我们当学生的最大荣幸,尽管我们对他也是又爱又怕。

规规矩矩坐了会儿,内厅再没动静,我拍着胸脯长舒口气,眼尾余光不经意扫过易子策。嘴角微弯似乎在笑,我一扭头细看,那笑容便转瞬即逝,他又变回安安静静读书的美男子。

嘲笑我没关系,我还想笑他没爱过不知情重,没醉过不知酒浓,早早就断舍离了呢。

不小心当回猪队友,我记性见长,专心研究起美容养颜方剂,安静自处。我刚提笔,门外响起一阵爽朗笑声,人未到声先至,听那浑厚中气,也知道老爷子来了。

老爷子笑声不断,看着手机走进来:“来来来,我传几个反鸡汤小段子给你们。‘人生就是这样,有欢笑也有泪水。一部分人主要负责欢笑,另一部分人主要负责泪水’。哈哈哈哈,犀利!说得好!”

啧啧,和心态超级年轻的老爷子一比,未老先衰的易子策简直像个出土文物。

见他一动不动,连做做样子哄老爷子开心都不懂,我撇嘴直摇头。无声说句学着点儿,我朝老爷子摊开双手,苦巴巴地道:“老爷子,我手机贡献给祖国的管道疏通事业了。”

老爷子没听清:“什么事业?”

“管道疏通事业,我手机掉马桶里了。”

“哈哈哈哈,小灵子,我看你也可以去写小段子。”

老爷子笑得开怀,我也高兴,起身送他进内厅。他将我拉到一旁,失望地说,今儿不能和小五见面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再装遗憾万分难度太高,我礼节性地问起原因。他摆摆手,连连道不懂小孙子脑子里想些什么,心血来潮自驾游,说要走遍全国寻找奇迹。

老爷子问我什么意思,我也不太明白。思来想去,只能告诉老爷子,大概是厌倦了眼前的苟且,要去寻找远方和田野。老爷子更糊涂,说不问了省得给自己添堵,大步迈进内厅,招呼道长大战一场。临门又叮嘱我,一定要等小五回来,那决然的口气好像怕我改嫁似的。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重新背起刚落地的石头,我翻手账册查询下次跟诊的时间,随手拿出一直夹在里面的小五百日照端详起来。

也许听了很多关于小五的故事,我已经对他产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不像是陌生人,更像久未相逢的朋友。有时甚至会觉得他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等待我去揭开那层似有若无的面纱。一有这种奇妙的感觉,未能见面的一点儿小小失望也随之而来,突然间心头的石块也变轻了。

“你手机真的掉马桶里了?”

凝视小五百日照入了神,听到易子策的声音,我像参加快问快答比赛似的,条件反射性地张口便道:“不是掉,是被姜谷雨扔进去的。”慢半拍的脑子跟上节奏才察觉自己说漏嘴,我忙捏着照片坐到易子策对面,岔开话题,“你和小五是亲戚,又是高中同学,一定很熟吧。能不能再跟我说点儿他的事情?”

他合上书,推至一角与桌子边缘整齐重合,慢声道:“你想知道什么?”

这一问反倒问蒙我了,一时也列不出具体的一二三条。略加思索,我重新调整方向:“这么说吧,我最近认识一人,总觉得他和小五很像。比如说,小五收集很多航模,他学的是飞行器设计与工程,喜欢玩无人机;他们的父亲都去世了;他和老爷子一样,管我叫小灵子;还有,小五的父亲是位飞行员,而他带我去听过军机的夜间飞行训练……”

话至此处,留意到易子策浓眉微蹙,我便将辗转脑中数日的猜测,大胆说出了口:“小五的名字是不是叫乐川?”

“不是。”易子策当即否认。

“不是?可他们真的好像。”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我现在就像个自以为证据确凿,却没能指认出真凶的蹩脚侦探,特别不甘,疑心重重地问,“易半仙,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

“我为什么要骗你?”

“因为……也对,你没有理由骗我。”

再看回小五的百日照,我只能将那种奇妙的感觉归结为错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既然存在“小初恋”这般离奇的事件,那么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背景身份相似也没什么不可能。

一无所获,注意力又转回“小初恋”,我犹豫该不该给易子策看小初恋的照片,突然一拍大腿,意识到照片早没了。翻拍的照片在手机里,而我的手机已溺水身亡。还有乐川出的密码题,我用力回想只忆起第一行密文,或许也成了永久的未解之谜。

和绝大多数人失去联系的这段日子,像把自己装进一个隔音的透明玻璃箱,处于一种半隐市的状态。或者说,我就是在逃避,所以主动屏蔽掉不想联系的人。我怕姐姐其实已经听到我那天的剖白;怕自己控制不住去找廖繁木,说出不该说的话;怕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太平盛世”毁于一旦,从此陷入战火纷飞的乱世。

又动摇又矛盾,一团糟的我更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乐川,还能不能继续和他的赌约。怕他找到天注定的证据,自己必须信守诺言,也怕他找不到,不知以后该如何相处。姜谷雨说我不用心,我是不敢用心,怕有一天会习惯乐川对我好,把我宠上天。不论他给我的习惯是基于喜欢,还是感动,我都不敢轻易触碰。

我只知道,现在廖繁木和姐姐分手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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