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灵子,我经历过,所以我什么都明白。”

我心疼他,抱得更紧一些:“乐川,我会陪着你。”

他沉默以对,却背过手将什么东西塞进我手心。沉甸甸质地坚硬的金属触感,摸着像楼下展柜里的飞机模型。拿到前面一看,果不其然,一架精致小巧、金灿灿的军机模型。航空军事知识几乎为零的我,看不出这架航模的特别之处,也不明白乐川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给我。

“送给你。”他低声道。

“送给我?”

我很迷惑但没有继续追问,他不会无缘无故送一架看似普通的航模,想着,我对着月亮高举起它,仔细观察起来。突然之间,机身尾部一行刻印的小字吸引了我的注意——“歼25”。应该是这架军机型号,我全然不懂其中含义,却觉得有些似曾相识——歼的全拼首字母是“j”,那么换种写法就是“j25”……

“你的刺青!”我看向乐川,一声惊呼。

他没有太多表情变化:“你以前说不想听,现在想听了吗?”

“想。”

乐川并没急于开口,带我回到一楼客厅沙发里坐下。电视开着但音量很小,保姆阿姨仍在忙碌着,厨房里不时传来洗洗涮涮的声音。茶几上摆满各种当季水果和五颜六色的糖果,旁边还有一盘叠放成小山似的月饼,仿佛时刻准备着家人欢聚畅聊的场景到来。

可惜,现在只有我和乐川依偎而坐。他剥开一颗橘子,专心地择起橘瓣表面的白色筋丝。我忙制止,告诉他这是味中药叫“橘络”,具有通络化痰、顺气活血之功效。还有人说连橘络一起吃,不容易上火。他撇嘴嫌苦,从小到大都是择干净了才吃。我笑嗔哪那么精贵,抽一瓣还没来得及择的橘子硬塞进他的嘴里。他夸张到五官都皱在一起想吐,我一瞪眼,他又飞快地咀嚼起来。

原本略显岑寂的气氛,便不着痕迹地淡去了。

吃完橘子,乐川拉我靠坐进沙发,一同看着电视里播放的中秋晚会,很是随性地徐徐开了口:“我爸就是在第六代战机‘歼25’首飞中牺牲的。空中突发双发动机同时停车的状况,地面命令我爸立即跳伞。我爸为了不损失一架造价昂贵的战机,尝试滑翔迫降但失败了,当时的空中高度已经不允许他再弃机跳伞。”

婆娑着手中的航模,我顿然明白,乐川刚才的一切举动,包括现在他的平静如常,都只是为了不让我在听到这番话后,为他难过悲伤。

轻点他的锁骨,我说:“所以你纹在这里,永远纪念你的父亲。”

他朝我微笑,明朗到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勉强,正应了他说过的那句话:最难过的人笑得最灿烂。我也露齿一笑,将航模小心妥善地收进包包里。

“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个和我爸一样威风的空军飞行员,直到他牺牲都没改变。后来越长越高超出标准上限身高,不得不放弃。”他顿了一下,目光变得坚定,“现在我的理想是,有生之年能把一架装有全自主研发生产的航空发动机的歼击机送上蓝天。”

我完全不了解国产航空发动机的行业发展状况,只因为乐川便不自觉地充满信心,底气十足地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那我那天说的话是不是很有道理?”我听得愣住了,他歪着头盯着我直笑,“为了祖国,你是不是应该早点儿让我娶进门,让我安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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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深的套路啊!

我正琢磨着应对之词,做完家务的保姆阿姨拖着袖套走出来,应该听到了乐川的话,笑呵呵地说:“女孩子家早点儿结婚好啊!现在又开放了二胎,你要不想身材发胖,就得早结婚早生孩子,人年轻容易恢复。”

乐川招呼阿姨坐下休息吃水果,揽着我的肩膀道:“没事,她就算胖成猪,我也不会嫌弃。”

“啧啧啧,我和我家那口子刚处对象的时候,他也觉得我千好万好,现在不照样嫌我肥嫌我老。”保姆阿姨性格直率,待我亲近得像自家人一般,“不过话说回来,像小五这么好的孩子,阿姨真没遇到过。听阿姨一句话,要是老爷子能看到你们两个孩子结婚,保准特高兴,病也能好一大半。”

乐川嘴角上扬得意得不行:“听听,听听,这就是来自广大人民群众的呼声。”

“不不不,我哪能代表那么多人民群众。”阿姨忙摆手,“我顶多代表……代表我和家那口子。”似乎怕我们不信,她铿锵有力地重复道,“对!我家我说了算,我能代表他。”

阿姨太可爱,我和乐川忍不住都笑了,异口同声赞她是一家之主。乐川提醒她赶紧回家过节,她一拍大腿才想起来丈夫值班,约好了去接他,然后一起去河边赏月。我们直夸叔叔浪漫,喜滋滋的阿姨羞涩得像位豆蔻少女,一点儿也不胖,一点儿也不老。

乐川将事先备好的月饼拿给保姆阿姨,我们送她出门,刚走到玄关门铃响了。

这个时候谁会来呢?我怀着疑问看向乐川,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阿姨开门,见拎着礼品的易子策站在外面,我和乐川俱是一愣,听见阿姨招呼他进屋,我们才忙笑着和他问好。

易子策一来,我莫名觉得不知该如何自处,借口送阿姨一段,匆匆和她出了门。

一路走着,阿姨很自然地谈起易子策,懂事稳重,但就是话太少,瞧着老成,不像和乐川同龄的孩子。想起易子策曾说,他和乐川高中阶段很少往来,我随口问了一句。阿姨摇头说不清楚,只记得易子策确实是在乐川读了大学,他才常来。也是在很久之后,她才知道他们是亲戚关系。

聊到这儿,阿姨凝神想了想,又道乐川高中的时候,易子策偶尔也来。两个人不大能玩到一块,互相都不怎么热络,几乎没说过话。他们性格相距甚远不合拍也正常,我听着也没太在意。送阿姨坐上公交车,原路返回,我埋着头走得很慢,不着边际地想着些虚无缥缈的心事,不知不觉间步入一道拉长的黑影里。等一双男式休闲鞋映入眼帘,险些与面前的人相撞,我才反应过来猛地压停脚步,抬起视线。

“你,要回去了吗?”我踉跄了一下,好像把脑子也绊倒了,明知故问似的。

易子策伸手要扶随即又收回,后退半步,点点头。沉默片刻后,他解释道,本来想看看老爷子,听说他睡了就没多打扰,又问我节过得如何。

“很热闹,他家里人都挺好相处的。”

有车辆经过鸣笛,我这才注意只顾着低头琢磨心事,人都走到马路中央了。易子策大概是担心我有危险,突然出声叫住我反而不安全,所以悄无声息地拦在了我前面。我感激地朝他笑笑,我们来到马路边,一侧是家小面店,仍在营业,门檐下挂着应景的红灯笼,随风摇曳,灯影绰绰。

“对了,沛沛吃饭的时候提到想看《寓意草,她管你借,你没借吧?”想到沛沛临走时回看我的眼神越发异样,我心里犯嘀咕,东猜西想,忍不住便问出了口。

“没有。”

我们全班都知道易子策爱书如命,恕不外借。沛沛可能不清楚他的习惯,所以有所误会,以为我送的那本书对他有什么特殊意义。理清前因后果,正想着改天遇到沛沛,跟她解释清楚,听易子策问我对沛沛说了什么,我觉得不过一个小小误会,便摇了摇头一掠而过。聊无可聊,我道再见,又被易子策叫住。

“他父亲牺牲的原因,你知道了吗?”他沉默了会儿,问。

“嗯,刚知道。”最近两次见面,易子策总给我一种话里有话不明讲的拖沓感,我不禁皱起眉头直接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又不方便开口?”

他脸上虽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变化,目光却飘去风中摇摆的红灯笼,像在迟疑,也像在沉思。再收回目光投向我时,里面多了些凝重与肃然。我心头不禁一沉,也变得谨慎而忐忑。

“可牺牲的真正原因,乐川一直被蒙在鼓里。”

易子策不说则已,一说便像投下一枚重磅炸弹,轰的一声巨响后火光飞腾,烟雾弥漫。我始料未及,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嘴唇,就怕下一刻,那里又会抛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王灵均?”他面有虑色,犹豫地问,“你还想听吗?”

秘密昭然若揭,再意外也不能不听。我深吸口气,连同紧张情绪一同压回腹中:“说吧。”

易子策谨慎地又等了片刻:“飞机坠毁的真正原因,不是机械故障而是人为因素。因为是首飞,需要进行很多复杂动作的试飞。他父亲在完成一组穿云动作之后,突然产生天地不分的倒飞错觉。他太过相信自己的经验和直觉,把地平表报警信号当成故障,最后没能保持住飞机状态,触地坠毁。”

我全神贯注地听着,又花去些时间消化易子策讲的每一个字,似乎听懂了。告诫自己不能妄下结论,我慎重地问:“你的意思是,坠毁的人为因素就是指他父亲操作失误?”

“可以这么理解。”

“我有个疑问,操作失误是很严重的错误吗?为什么要瞒着乐川?”

“倒飞错觉属于飞行错觉的一种,是常见的生理心理现象,一直以来都是飞行事故的主要因素。”易子策短暂停顿,留出时间供我思考。等我点头示意可以继续,他才接着道,“乐川从小视父亲为偶像,坚信他是最优秀的空军飞行员。他那时刚十四岁,父亲的牺牲已经给他带来巨大的打击。老爷子担心他无法再接受父亲因为操作失误而造成飞机坠毁,出于对他的保护,于是授意所有知情者保密。”

我能理解老爷子的决定,或许比起一个常见的错觉事故,将心目中的偶像树立成一位无所畏惧,具有伟大献身精神的航空英雄,更容易令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接受吧。但我不明白,既然是秘密,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易子策为什么要告诉我?想着,便问出了口。

“因为以乐川的个性,万一有一天得知真相,他一定会假装不知道,宁肯自己难过。你现在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是唯一能给他安慰的人,我希望到时候即使他不告诉你,你也不至于毫无头绪。”

易子策似乎早有预料,答得不假思索。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老爷子之前也告诉过我,乐川如果心里藏着事能藏一辈子,只要他不说,谁都别想知道。易子策解开了我的疑惑,可我又从他说话的语气中听出一丝难以忽略的自责。

后悔了?怕我保守不住秘密?

为打消易子策的顾虑,我直视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地保证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乐川。”

前后不足两个小时,先得知一个假相,后得知一个真相,假相是乐川的秘密,真相是除他以外所有知情者的秘密。现在全部成为我的秘密,迈向乐川家的每一步都像被施加了无形的压力,变得异常沉重,我本能地反复提醒自己千万要守口如瓶。

不断做着自我调适,凉风习习中我逐渐冷静下来,又仔仔细细思索一遍易子策的话,竟不再清晰分明。反而感觉一团迷雾缓缓浮出水面,迷雾深处仿佛还隐藏着什么,我却看不透,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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