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恐怕不能陪你送老爷子回南方了。”

“我也暂时不会去。”乐川放柔了好听的声音,“爷爷生前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和徐爷爷去古寺清修。徐爷爷提出来这次让我替爷爷去,帮爷爷还一个心愿。我同意了。”

我明白,道长这时候安排乐川进行一场清净修行,自有他的用意,但也意味着我和乐川要中断一切联系,对我而言,无疑也是一场素颜修行。

“什么时候走?”我问。

“明天。”

这么快!我难舍难分地又问:“要去多久?”

“徐爷爷说,时间长短全发乎于我的心。”

我忍不住提提嘴角:“道长就是道长,说话都这么富有禅意。”

乐川没有作声,我也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对着手机双双沉默。离别愁绪笼上心间,有太多话想讲却不敢讲,一旦讲完就该说再见,可谁也不想先说再见。

“小灵子,你去忙吧。”乐川率先打破沉寂,声音里透着与其话语不相符的浓浓眷恋,“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眼眶一热,我咬紧下唇:“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收拾心情,重新振作起来再回病房,看见陪坐在母亲身旁的姜谷雨,我一愣,傻傻地问:“你怎么来了?”

她理也不理只当我在说废话,轻声细语地劝我母亲回家休息,留她和我两个年轻人陪夜。而且她已经请好了男护工,方便照顾父亲。母亲犹豫不决,回家哪里睡得着。我也上前劝她,睡不着躺躺也好,父亲还得住一阵子院,我们不能先把自己拖垮了。

好说歹说终于说动母亲,送她坐租车,她站在车边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心绪不安地反复叮咛,醒了一定给她打电话。又对姜谷雨扯出赧然笑容,怪自己糊涂,连她的名字都忘了问。姜谷雨忙自报家门,说是我高中同学兼闺密。母亲茫然地看了我一眼,转而再是言表一通感激,向姜谷雨迭声道谢,才坐进车里。

姜谷雨留意到这个细节。等我守着查房护士确认父亲体征平稳正常,又和护工进行必要的沟通之后,稍微安下心坐进沙发,她随问出了口,很意外母亲竟然对我的高中生活好像一无所知。

“我不愿说,他们也从来不问。”

望见床头台灯灯光直射着我爸的脸,我起身过去调转灯头,调弱光线。顺便检查输液袋,强迫症似的不知第几遍确认里面药量,计算剩余时间,以便能及时通知护士换药,我又仔仔细细地观察了腹腔引流管内引流液的数量和性状。确定一切正常后,我再坐回沙发,只觉整颗脑袋重似千斤,我的身子一歪倒进姜谷雨的肩膀,但控制不住想要说话的冲动。

“昨晚上我爸在手术室里抢救的时候,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他会永远离开我。那样的话,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自责一辈子。今天守着病床上的我爸,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很多我以为自己根本不记得的事。

“小学开运动会,很多家长都来给孩子加油助威,我以为我爸没有来,其实他来了,远远地站在一棵大榕树后面;有次期中考试我考了双百分,刚拿出试卷,他只看了一眼,就抱着膝盖磕破的姐姐赶去医院,可第二天饭桌上出现了我爸亲手做的、我最爱吃的水煮肉片;初中那次离家出走之后,我常常做噩梦半夜惊醒,有好几次依稀看见我爸站在门外;在老家和爷爷生活的三年里,时不时我就会有新衣服、新鞋穿,我知道那都是爸妈寄的;高三那年爷爷过世,高考后我赶回去在爷爷墓前守了一夜,我现在想起来了,我爸当时也在,就像小时候一样远远地守着我……

“乐川说得对,以前的我被恨意蒙住眼睛,感知不到父母的爱,认定他们不像爱姐姐一样爱我。现在终于明白,他们是爱我的,只是和爱姐姐的方式不同,更深沉,更内敛。我还明白了,他们对我也不是放任不管,不闻不问,他们是希望我能自由自在地长大,不受约束,不被牵制。”

不知不觉眼泪掉下来,没等我偷偷抹掉,一张纸巾已塞进我的手心。姜谷雨耸耸肩:“我说,你想哭就哭,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送我上飞机前,乐川交代过了,你能哭就让你痛痛快快地哭,什么也不要做。他说,你这个人哪,要强到以为流流眼泪就是软弱无能的表现。嘴巴又硬,又固执,从不会服软。”

“我脑子有点儿晕,转不过来,”胡乱擦掉眼泪直起腰,我奇道,“是乐川让你来的?”

“那当然。昨晚上你一声不吭地走了,我又没有千里眼,哪儿能看到叔叔出了这么大的事。”姜谷雨见我一脸迷茫,耐心解释道,“乐川收到你的微信,就知道没你说的那么简单。他来不了,今儿一早火急火燎地找我的时候,机票都买好了,也不晓得他怎么弄到我身份证号的。特意塞张卡给我,护工就是我用他卡里的钱请的,他还让我把所有医药费和住院费也给付了。”

听完,我更加困惑:“他、他都知道了?”

“你真昏头了,没看见我老在发微信吗?完全按照他的要求,随时汇报你的动向。自己看吧。”

接过姜谷雨的手机,的确如她所言,有数条和乐川往来的微信。乐川的回复要么是道谢,拜托她好好照顾我,要么是请她不用顾忌,钱该花就花,更细致入微到发来很多有关脾脏切除术后护理的文字资料,包括以防术后感染应注意的事项,有助于身体康复的膳食蔬果,出院后该如何进行恢复调理……

最后一条是姜谷雨发过去的三个字——她哭了,而乐川再没回复。

“我在这儿守着,你去给他打个电话。明天一走,他过上全封闭的和尚生活,你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姜谷雨轻推了我一下,不太高兴地低低抱怨,“你们道长真能折腾人,搞得你们像牛郎织女一样。万一真待个一年两年,你们……呸呸呸,别听我瞎扯,你快去。”

夜深人静,我站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前,思绪纷飞,重温着和乐川相识相爱的点滴片段,每一分每一秒都历历如新。越清晰生动,越觉思念如潮涌,我拿起手机。

“乐川,我想你。”遵从心意,我轻轻地对他说。

“我也想你。”或许听出我思念里的忧伤,他语调轻松地接着说,“要是现在在你身边该多好,我的肩膀肯定比姜谷雨的靠着舒服。”

“谢谢你为我做了……”

“生分了不是,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你跟我客气的话,那我也要谢谢你信守承诺,陪我和爷爷过中秋。我还要谢谢你,”乐川顿了一下,再开口变得格外郑重,“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信任?”我不解,大脑短暂失灵后豁然明朗,“易子策把那天发生的事全告诉你了?唉,他变得爱管闲事,开始越来越像个凡人了,应该去庙里修一修。”

“是我不对。头天听你说要找廖繁木表白,我心里憋闷,觉得你冥顽不灵没救了。隔天他找我,我想也没想就说了那些气话。如果我不生病,你不主动找我,我可能真的放弃了。一见面,我又想绝对不能放弃。”

原来那个听风的夜晚,于我,于他,都是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我细细回忆着当时当景,幽幽道:“你担心易子策告诉我那些气话,所以我问你为什么带我去的时候,你才会说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对吗?”

“对。但你一定想不到,你说‘你以后想来,我陪你’,我其实听得清清楚楚。就因为你这句话,让我下定决心,不管你爱谁,不管你会不会爱上我,我一定要继续追你。”

“有没有想过追不到怎么办?”恋爱中的女人,似乎特别喜欢追根问底,做些多余又矫情的假设。

“想过。暑假和你分开那段时间,每天都在想。”乐川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牵出丝丝情愁,“想如果找不到天注定的证据怎么办,想找到了,你又反悔怎么办。接到爷爷病发的消息,我情绪变得很糟糕,唯一的安慰是你那通电话。赶回家听爷爷说你陪了他好久,我很感动,想好了当晚一见面,就向你表白。”

“可惜第一次我失约了。”如果可以重来,我想我依然会去见廖繁木。如果不经历那场有如凌迟,却也代表重生的痛,我不会做出确定无疑的选择。

“不要紧,我愿意做那个永远不会失约的人。”

乐川温情言语透过手机传进耳朵,我听得心间一暖:“所以,该说谢谢的人还是我。谢谢你爱我,谢谢你让我爱上你……应该说谢谢你教会我感知周围的爱,谢谢你让我学会爱我所爱。”

“小灵子啊,这些话你要当面对我讲,该多好!”伴着乐川的哀怨声,又传来“唰”的异响,像是他拉动了什么,“小灵子,你那里看得见月亮吗?”

我仰头望出窗外:“看得见,上弦月。”

“嗯,上弦月,我觉得我们离得没那么远了。”

天各一方,共赏了会儿同一轮皎皎弯月。乐川忽而长长地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道:“小灵子,我这种凡夫俗子去清修,万一和小和尚们聊两句花花世界,聊两句美妙的爱情,他们一心动当场还俗,怎么办?”

照他的口才和亲和力,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我想着没忍住笑出声:“你有这本事,不如帮姜谷雨看牢易子策,谨防他就地出家。”

“不会。易家三代单传,他想当和尚,家里也不会答应。你担心他,不如担心我,该怎么熬过一天天吃斋念佛的日子。”

“吃斋念佛是佛门清规,你做不到也得做。”

“想你的时候呢?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

听他自问自答似的哼唱起《传奇,唱功实在不敢恭维,我忍不住嘴角上扬,望回晴朗夜空:“就像我们现在一样,看月亮吧。看着看着,说不定就从月亮上看到我了呢。”

“说清楚点儿,你是嫦娥,还是玉兔?免得我看错。”

好不容易发挥想象浪漫一回,某人居然拆我台,大煞风景,于是我闷闷地说:“我是月饼。”

“那你记得千万别放咸蛋黄。”他飞快地回答。

“为什么?”我嘴快,话不过脑张口便问。

“因为我在清修,只能吃素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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