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辨出这么多的疑点后,尚傅最先认为这是一场阴谋,是本土吏目对他的试探。
太巧合了,怎么会在自己行进的路上,恰巧出现这么几个疑点重重的人?
可即便知道这是一场试探,尚傅还是要直面上去。
汉代的官场,靠的不是能做多少文章,有多少学识,而是有没有家室和关系。
尚傅是靠关系被人举荐而来,他来,原先的县令就被他挤掉,县里消息灵通的人,看到来的县令不一样,心里肯定会有想法,再加上他来之后不是正常交际,而是先下地看田。这么反常的情况,本地的官吏心里不慌才怪!
可尚傅也没办法,若是按照正常步骤,他刚到本县,应该先在府衙里先认人,然后花上一段时间互相熟悉,摸清班底,理清上任县令有没有给自己留坑……这么全搞下来,怎么都得四五个月过去了,春耕就这点时间,耽误了,今年一整年就浪费了,他哪里等得起?
不按照如今的规矩走,肯定会有人多想,尤其是看田这种敏感事情,尚傅清楚,自己过来是为了推广种麦,而不是和吏目开战,他要尽快给手下的这些大吏释放善意。
这场试探,正好可以拿过来做文章。
思索着,尚傅没有避开,而是驱马走到了这些人身前,他身后乌压压的跟了一十多个人,从功曹到小吏,哪个都不是平民能得罪得起的。
一十多匹马前进的声音很吵,只是韩盈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点儿都不注意外界,韩羽和周胜则是早早的望了过去,眼看着这些人不是从官路离开,而是冲着自己这边走过来,周胜立马慌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韩盈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声又急促的喊道:
“月女,莫哭了,有官吏来了!”
韩盈压根不理。
官吏来就来啊,和我有什么关系?
要杀人吗?正好,一块把我也杀了,谢谢。
周胜哪里想得到韩盈目前强烈厌世,甚至想主动找死,他有些着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尚傅就已经来到他们身前,询问道:
“尔等为何啼哭?”
往日舌灿莲花的周胜,面对这些身着蓝衣,带着头冠,骑着大马的官吏,根本说不出来一句话,被为首的老者一质问,居然吓得直接后退两步,他张开口,只却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仿佛要被吓傻了。
旁边,坐在地上的周庄,看到这些人冲到眼前,猛然惊醒自己做了什么,他不敢直视这些官吏,而是立马爬起来,闷头就跑!
尚傅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他立刻扬声喊道: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他还没说完,骑马的徐田曹就追了上去。
马比人快,尤其是周庄太过于慌乱,只知道沿路往前狂奔,忘记了马也能沿着路跑过来追他,马比人快,周庄还没跑出去一一百米远,就被徐田曹追住摁在了地上。
尚傅看看了眼身后没几个动作的官吏,心里轻叹一声。
他翻身下马,从在场的四个人中,分辨出最镇定的那个妇人,开口询问道:
“你们是谁?哪个村的?为何在此抱子啼哭?”
口上询问着妇人,尚傅却向韩盈身边走去,这四个人中,疑点最大的就是她了。
离的越近,尚傅越能感觉到这个女童和周围人不一样,她皮肤细嫩,脸蛋红润,头发干净整洁,尤其是一双手,干净不像话,指甲缝里都没有污泥,若非她衣着只是完整,用的还是平民穿的粗麻布,那说她是官吏家的孩子,一点儿都不足为过!
会有人拿着自家的孩子过来试探吗?
尚傅觉着有些说不过去。
他看着这女童神色麻木的盯着面前的死婴,没有说话,而是顺着她的视线,看起来这个婴儿。
婴儿皮肤泛青,胸口有掌印,应该是有人用力按压的缘故,其掌印大小,与面前的女童手掌极为吻合。
尚傅微微皱眉,没有立马下决断,把此当做婴儿的死因,紧跟着,他注意到了婴儿身下衣服上的水迹。
目光转移,环顾四周,尚傅又看到了一个装满水的陶盆,孤零零的放在草棚墙边。
这样的景象……
起于微末的尚傅,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想。
他不想如此贸然的下决断,而是再次对不敢说话的妇人问道:
“为何不说?”
被询问的韩羽被这么一吓,直接就跪了下去,哆嗦半天,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排在中间的周户曹看韩羽没有认出自己,立马松了口气,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太诡异了,他一点也不想掺合!
尚傅久久等不到回答,一时间僵住了,好在,抓着周庄回来的徐田曹,将他接下了台。
按着瑟瑟发抖,还想往外跑的周庄,徐田曹完全不掩盖他和韩盈的关系,当着众人的面,直接说道:
“县令,我认得这几人,那女童和这妇人,都是东河村的人,两人认识些草药,是个不入流的杂医。”
徐田曹一走好几个月,对东河村的事情了解的不算多,不过韩盈每月都会抽出时间专门去看钟蕊,和她聊天,所以韩盈在村里开医院给孕妇接生的事情,徐家人都知道。
等徐田曹回来之后,问县里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家里人也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几次相处下来,徐田曹对韩盈很有好感,他不觉得月女能做出什么恶事,所以做了个好的猜测:
“她们两人平日里会给别人接生,这次……许是生出来个死婴?”
听完徐田曹的话,尚傅眼皮实在是忍不住跳了两下。
居然猜错了!
怪不得身后的这些吏目一点儿都不动,他们也没摸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啊。
只不过,走过来的尚傅,看出来太多的疑点,他不能略过这件事情。
他点了点头,轻声说道:
“既然你与她相熟,便问一问,这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徐田曹有些不解,他把周庄交给同僚看着,没有去问韩羽,而是上前走了几步,蹲下身想去拍韩盈的肩膀。
刚蹲下身,还没来得及说话,徐田曹便看到婴儿尸体的状态,此刻,他才发现情况与自己想的不一样。
徐田曹的脸色变了变,他没有慌乱,而是拍了拍韩盈的肩膀,问道:
“小妹,你怎么在这儿哭?发生什么事儿了?”
当着这么多同僚和上司,如此直言不讳的亲昵称呼,能暴露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不清楚韩盈的诸位功曹纷纷看向她,试图分辨出什么。
而对于韩盈来说,那带着拳拳爱护之意的声音,让已经停止哭泣的她鼻头一酸,差点又落下泪来。
她抬头看着徐田曹,缓缓的说道:
“是杀婴。”
哭的太久,韩盈的声音已经变得异常嘶哑难听,而她说出来的内容,更让人心惊!
徐田曹怔了一下,随即,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他睁开眼,看韩盈现在话都有些说不出来的样子,不打算继续问她,而是对着韩羽招了招手,问道:
“是谁杀婴?”
韩羽不怎么畏惧徐田曹,她担忧的看着韩盈,伸手指了指被他们抓住的周庄:
“是他。”
说完,韩羽觉着不够,她详细的解释道:
“他今天背着豆子,请我和月女来给他良人接生,生完孩子,我们就走了,月女觉着不对劲,跑回来一看,他在这儿把婴儿脑袋往……”
说到这里,韩羽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她顿了顿,略过过程:
“月女想把婴儿救回来,可是婴儿已经死了,她根本救不回来,我们才把他接出来没多久,他就这么死了……”
还没有说完,韩羽便哽咽起来,话也说不清楚了。
徐田曹心里叹了口气。
溺子之事,古来有之,至今也未曾绝迹,徐田曹同样经历过不少,面对这样的事情,他实在是做不了什么,只能抬头看向县令尚傅,由他裁判。
事情到这里,基本上已经清楚了,那,县令要怎么做呢?
徐田曹觉着清楚了,可尚傅不这么觉着。
怎么能只听你一家之言?谁能保证就是周庄溺杀的亲子?
这么想着,尚傅刚想继续询问,被徐田曹抓回来的周庄,突然跪到地上,高声喊起来:
“明公!我不是故意杀子!是这孩子身体残缺,出生就不会哭,我这才溺杀了他啊!”
说着,周庄又冲着韩盈大喊了起来:
“月女,您说,您说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求您说说吧!”
问完,周庄冲着韩盈的磕起来头,声音‘砰砰砰’的响,没几下,头就红肿起来。
看到这幕的尚傅:……
就没有这么奇葩的案子!
不过,犯人虽然承认了杀子,却并非畏罪,他这么说,完全是给自己开脱。
汉律,杀子有罪,要黥为城旦舂,即在脸上刺字,在城墙边当奴隶,男人修城墙,女人舂米,属于死刑之下的最高惩罚。
看起来很严重对吧?
但那仅限于身体健康的婴儿,若是婴儿身体残疾,那父母杀了,无罪。
农人杀子之事很多,总会有人被抓住刑法示众,韩盈不清楚,周庄可太清楚了!
所以周庄拼了命的磕头,希望月女能赞同他,让自己不至于变成奴隶。
他的表现,已经能证明很多东西了。
尚傅皱着眉,逐渐将注意力放到了韩盈身上。
古怪,为何这些人,乃至徐田曹,都对这个女童这么尊敬、爱护,甚至要将身家性命,挂在她身上呢?
周庄磕着头,一声声高呼着月女,不只是尚傅,跟过来的功曹吏目都看出了问题,他们没有说话,有人将目光投向了尚傅,想看他做何打算,还有人好奇的打量起来韩盈,对周庄如此祈求一个女童极为感兴趣。
被磕头的韩盈很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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