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看出皇上自从地震发生后,心绪一直不宁,连饭食都用的少。

康熙站在帐中,负手背对着众人,被袖袍遮住的两手不断敲击着,仿佛在计算似的。

像地震这样的灾异,尤其今天这样超出常理的预兆,对于大部分百姓,绝不是能用所谓的“自然天灾”能解释的,若是不能安抚民心,肯定会有人借机挑事,有损大清江山稳定。

夜晚,黑漆漆的夜好似看不见瞳孔的鬼瞳,冷漠地看着地面百姓的惨状,充耳不闻他们的哭嚎。

京城方向的废墟间隐没着一些点点火光,分不清是灾后野火,还是归家的百姓不舍房子,在旁边点起的灶火,或者救人的火把。

康熙站在高处,俯视远处的京城废墟,不言不动,就那样站着。

侍卫手中的火把点亮了头顶的夜空,随着风疯狂的跳跃,远远望去,仿佛狰狞的火蛇般。

身后的大臣们垂首而立,屏息以待,时不时偷瞄康熙的背景,在火光的映射下,康熙身上的金绣五爪飞龙时隐时现,龙目炯炯,仿佛要冲出衣服,虽然康熙身形清隽,背对着众人,也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旁边的营地时不时想起一两声杂音,有侍卫的点名声、太监的叫骂声、宫女的惊呼声……旁边的火盆里时不时发出柴火炸裂的声音,这些都在提醒现场的人,他们所处的场地。

一些大臣因为体质原因,脸上已经满是汗水,还要忍受蚊虫的叮咬,要知道现在是七月底,已经算是初秋,初秋的蚊虫虽然不多,但是咬人疼。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才出声,“众卿可知,朕请众卿来到这里是因为何事?”

为首的索额图和明珠对视一眼,最终索额图上前,“奴才猜测,皇上是为了赈灾事宜?”

明珠:“皇上若有吩咐,尽可吩咐,奴才等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康熙轻笑两声,带着些许嘲弄,转身看向众臣。

文武众臣见他转身,连忙将身子压低了一些,防止自己的狼狈污了康熙的眼。

康熙冷声道:“众卿自为官以来,家计丰饶,现下天降异灾,有些官员不仅不清廉勤政,反而贪得无厌,一点也没有报效国家的意思,此等官员若不加省改,朕必弃之!”

众人听到这话,有人心中忐忑,有人纳闷。

可以肯定,皇上不是嫌弃全体官员,他们其中不少人纯粹是被另外一些人连累的。

就在众人迟疑众,佟国维出列,跪地一拜,“请皇上放心,奴才等人必将反省,不会让皇上为难。”

旁边官员看到佟国维这气势,眸光带着艳羡。

听说此次地震就是清晏贵妃的提醒,也是清晏贵妃的相逼才让皇上下定决心向百姓发出预警,而且现下丰台广场那边的赈灾就是佟国维的二女儿佟安瑶主持,凭借这些,佟国维的腰板可不是挺的直直的。

裕亲王福全也站出来,赞同道:“皇上,佟大人说的没错,奴才也是这样想的,皇上若有所求,奴才有的,皇上尽可拿去!”

康熙眼神动容,缓缓走下高台,将佟国维和裕亲王接连扶起,“舅舅和皇兄的心意,朕从不怀疑,舅舅这次捐了五万两,皇兄也捐了四万两,现下府中钱财够用吗?”

佟国维和裕亲王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原来皇上是为这事。

佟国维宽慰一笑,“皇上不用担忧,奴才虽然才能普通,还好家里的几个孩子都中用,日常不用我养家,我这个阿玛还要靠他们养,有叶克书、德克新、瑶瑶他们在,奴才不用担心这个。”

“哈哈哈!舅舅谦虚了,如果府上艰难了,朕养舅舅!”康熙笑道。

裕亲王福全道:“启禀皇上,奴才府上您也不用担心,这些年奴才倒想花钱,奈何府上人丁单薄,现下就一个小阿哥,我和福晋商量着,趁这次地震,再为京城百姓捐五万两,算是祈福,希望有更多小格格、小阿哥投生到裕亲王府。”

杨氏去年生了小阿哥,但是经太医诊断,小阿哥的身体并不理想,如果不精心养着,未来可能和前两个孩子那样早夭。

裕亲王听到后,直接快哭出来了,他都快而立了,现下膝下才一个小阿哥,比起兄弟,他算是最可怜的,就是比他晚成亲的常宁也比他的情况要好。

康熙听到这话,拍了拍裕亲王的肩膀,“今年太皇太后打算再给你挑几个秀女送进府,朕相信,皇兄未来一定子孙满堂。”

“多谢皇上祝福!奴才也期盼着。”裕亲王眼眶含泪,一脸感动道。

……

至于其他官员此时也明白皇上为什么生气了。

索额图神情难看,余光瞥了瞥佟国维。

佟国维感受到他的目光,神色淡然,有些好奇索额图捐了多少钱,总不能连他的一半都不到吧。

和佟国维、裕亲王交流好感情后,康熙回到高台,俯视众臣,“诸位卿家现在可明白朕的意思?”

众臣连忙道:“请皇上恕罪!”

康熙目光落到为首的索额图和明珠身上,等待他们说话。

索额图上前一拱手,“启禀皇上,现下地震示警,奴才自省,为了皇上和大清,奴才愿意再捐八万两银子。”

明珠见状,同样走上前,“启禀皇上,奴才也和索大人一样再捐八万两。”

康熙脸上的笑容变得真诚起来,连忙下去将两人扶起,“两位卿家不愧是国之重臣,朕感甚为。”

今夜,除了捐钱事宜,康熙还说了另外一件事,天坛那边已经被整理好,所以明日,他打算斋戒,然后亲率诸王及文武官员到天坛祈祷,向上天告罪。

……

第二日清晨,康熙率领众臣前往天坛祈祷祭拜,看着天坛四周崩裂、大片房屋倒塌的景象,心有余悸,对于上天的敬畏之心又加重了几分。

天坛祈祷后,京城地区仍然余震未消,康熙下诏命大臣们自省,然后发放粮食和银两、免赋税和徭役等措施,对于地震中伤亡,没有能力买棺材的人,每人给二两银子,在地震中房屋倒塌者,旗人给四两银子,民房每间给二两银子。

康熙听闻后,觉得少了,又追加了十万两用于百姓的补偿,百官听到后,纷纷歌颂康熙仁德。

其后两天,京城再次发生不亚于初次的余震,通州等地发生地裂,不止平民百姓,甚至不少士绅官员也全家糟劫,据说一名总兵的八十余口家眷夜宿通州公馆,全部被房屋压死。

不只是接连不断的地震,还有反复的阴雨天气,连绵的大雨,这些夹杂在一切,不断收割着劳苦大众。

康熙因为这些,急的直上火,至于八月的中秋节,早就被抛之脑后。

佟安宁的脚休养了半月后,好点了,已经能下床走动了,想要去丰台广场那边看看情况,不看一眼,她不放心。

珍珠等人也劝不了,就去找了伊哈娜,伊哈娜也劝不了,并且被佟安宁说服,也想去丰台广场那边,塔塔和夏竹只能去求康熙了。

康熙经过半个时辰的劝解的,打算带着人微服出访,探访京城周围设置的赈济点。

为了防止被民众冲撞,现在皇家搭建的地震棚距离丰台大营很远,直线距离最远,而且周围还有众多御林军守卫,普通人轻易靠近不了。

康熙和佟安宁、伊哈娜坐上马车,众多护卫紧紧地护在周围,护送着康熙。

梁九功坐在马车的车辕上,马车才出发,已经满头是汗了,他不敢想象若是康熙出了事怎么办。尤其现在大灾过后,民众凶悍着呢,悍不畏死,如果皇上真出意外了,他们这群跟着去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别想有好果子吃。

康熙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就不打算去丰台广场那边,现下那里算是京师周围最大的赈济点,据顺天府尹汇报,目前容纳人口已经超过十万,并且还在快速增加。

他打算出去,去京城较远的地方去瞧瞧。

梁九功见康熙不往人堆里扎,稍微松了一口气,根据康熙的吩咐,往西北方去了。

康熙一路看下来,面色越来越黑,先不说一路上倒塌的民房,行路上的百姓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已经瘦脱相了,康熙怀疑吹一口气就能放倒他们。

许多人衣服皱巴巴、有些一身布满破洞的粗布长衫、有些男人只下身穿着一条粗布短裤,满头是汗地在废墟间钻来钻去,似乎在找东西,也似乎在救人。

还有一部分人一脸麻木,眼神呆滞空洞地坐在路边,不用想,就知道在这次地震中受到的伤害很大。

路上都是泥土、房屋大多是泥瓦或者土堆、人们穿着褐色或者灰色的土布衣服、肤色也是黑黢黢的,或者蜡黄的,废墟间的尸体同样是暗灰色的、头顶的天同样是灰蒙蒙的。

天地万物此时都褪去了色彩,压的人喘不过起来,佟安宁不禁捂住了胸口,苦笑一声,她果然不适合出来,看久了这些东西,人会抑郁的,她总以为自己干了许多事,可是现下看来似乎什么都没干过,连京城周围都这样,其他地方不用想。

“安宁,你怎么了?”伊哈娜注意她不舒服,连忙道。

“你没事吧!要不要宣太医!”康熙同样关切道。

这次为了防止意外,还带了钱太医。

“没有,只是看外面这些,有点……有点不喜欢罢了!”佟安宁勉强扯出笑容。

伊哈娜见状,放下车帘,单手环抱住她,哄道:“没事!没事!大家只是因为地震才这样惨,平时还是好的。”

她知道,她知道!

安宁最是心软了。

康熙沉默了,掀起身后的车帘再次看了看外面,默默攥紧了手。

马车叽里咕噜的往前行驶,路边的人们看到康熙这群人马,一开始想要围上来求救,不过看周围全副武装的样子,也就不敢上前,猜测是从京城出来的大官,不知道去哪里上任。

佟安宁平复了心情后,在伊哈娜的劝阻下,还是再次掀起了车帘,再次望着灰蒙蒙的一切。

她看到许多尸体曝尸荒野,她看到民众将一些死掉的鸡、猪、牛、驴、马等尸体从废墟里扒出来,已经腐臭的动物尸体被分割后做熟,然后大口吞咽,如同吃着珍馐美味。

佟安宁记的,在地震后,官府曾经提醒人们要将尸体和动物尸体统一处理,防止发生瘟疫,而且腐败的食物吃了,很容易中毒,可是看这些百姓不顾安危,也要煮这些肉吃,她又能说什么。

估计对许多人来说,即使这些腐烂的肉,也是他们一辈子难得吃到的珍馐美味。

现下余震频繁,在一些误以为是老天爷发怒,以为过今天没明天的百姓眼里,吃口饱饭、吃口肉是临死前的执念,管他以后会不会感染瘟疫。

康熙车队带的粮食还没有走十里远,就已经分完了,连带的点心也被伊哈娜分给了几个孩子,梁九功见状,趁机劝道:“皇上,现下咱们带的粮食已经发完了,再往后,奴才实在没办法,不如咱们今天先回去,让人给这些受灾的百姓再送点东西。”

康熙满脸阴沉,“当地的官员是怎么办事的?不行,朕要看看。”

梁九功无奈,派人出去打探消息,知道距离他们两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当地府衙设立的赈济点。

先让人去探了一下路,确定没有骚乱,没有太多人后,才心满意足地汇报给康熙。

出发后,探查的侍卫一脸为难道:“梁公公,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吧!”

梁九功一听心中顿时一咯噔,“咋了!你不是说没有多少人吗?”

侍卫抿了抿嘴,看了看后面的马车,小声道:“是没有多少人,不过也很惨似的。”

梁九功摆摆手,“咱们首要任务是保护皇上的安全,如果百姓实在惨,遭殃的是当地官员,怨不着咱们。”

周围侍卫一听,纷纷点头。

……

这个赈济点不大,只支起了两口锅,架了两个歪斜的草棚在哪里,看着草棚摇摇欲坠的样子,感觉比瘫在地上的灾民还虚弱。

四个穿着补丁衣服的老衙役站在那里,拿着勺子给大家舀着一勺勺比涮锅水还稀的粥水,粥水上面飘着一层麸糠,还有几根野草根,勺子顺着锅沿一搅拌,粥水形成漩涡,麸糠被集中在中间,铁勺则舀起旁边的稀水,然后倒进灾民的碗里,碗里面的麸糠和米粒少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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