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文帝跟凌羽正在下棋,凌羽忽然听到远远地传来一阵乐声,既非箫又非笛,有些凄凉,却又不全是怨声,颇有苍凉之概。凌羽“噫”了一声,侧耳听了片刻,脸上诧异之色更浓,问道:“陛下,这是谁在吹笙?”
“是沮渠夫人吧。”文帝不以为意地道,“是她从家乡携来的乐器,倒是稀奇。”
凌羽道:“怎么个稀奇法?”
“传说里弄玉的碧玉笙。”文帝看了他一眼,笑道,“跟一般的笙吹出来调子大不相同。你喜欢,我传她过来,给你看看?”
凌羽忽道:“沮渠夫人?凉国?”
“不错,是沮渠国主的女儿。”文帝道。凌羽沉默片刻,却笑道:“陛下有多少妃嫔啊?是不是三宫六院,上百个啊?”
文帝苦笑,道:“哪来这么多,有名有份的也就十个八个吧。”
凌羽奇道:“那怎么你晚上常常都不去她们宫里呢?”
文帝笑骂道:“小东西,你还关心这个了。”见凌羽一扭身一撇嘴,忙道,“好好好,我告诉你。我问你,如果要你跟你的仇人做夫妻,你肯不肯?”
凌羽一楞,道:“什么样的仇人?”
“就是杀了你全家,灭了你国家的。”文帝道。凌羽眼睛都瞪圆了,道:“那怎么可能呢?那可是国仇家恨啊!”
文帝道:“是哪!可朕的后宫里面都是些这样的妃嫔啊!你看看,冯右昭仪是燕国的皇女,沮渠夫人是大凉的公主。你说,朕能睡得安稳吗?”
凌羽眨着眼睛,想了半日道:“好像真是啊。你找些不是亡国公主的妃子啊,那不就成了?”
文帝神色一黯,凌羽道:“怎么啦?陛下,我说错话啦?”
“你没说错,是朕想起些事儿了。”文帝抚了抚凌羽的头,道,“这些事你不懂,不要问了。不过,你老问我这个,难不成你也想娶妻了?要不要朕给你寻门亲事?说起来,十八也真不小了,我长子都有啦。”
凌羽把嘴一撇,道:“你怎么跟我大哥说一样的话。我才不要,我练的功夫不能有男女之事的。”
文帝道:“什么?”棋也不下了,拉了凌羽到身边,道,“朕倒好奇了,说来听听。”
凌羽凑在他耳边笑道:“就是不能有男女之事啊,有了功夫就废了。我练的道家功夫啊,陛下知道的。”
文帝半信半疑地看他,凌羽从他手里挣了出去,笑得弯下了腰。“哎呀,陛下,你怎么跟大哥一样,都这么好骗呢!哪有这么奇怪的内功!而且本来我练的功夫也讲合气之术,没忌讳的!”
文帝笑道:“好啊,你敢消遣我?过来,看我不教训你!”
凌羽笑着正要说话,忽然神色微微一变,道:“陛下,有高人到了。”说着人影一闪,文帝只觉眼前一花,凌羽已掠出了殿去。文帝走出永安殿,却见剑光如虹,凌羽竟一直往城南的大道坛而去了。
“陛下,臣刚想进来回禀,寇天师到了。”林金律过来道,“阿羽怎么跑过去了?会不会跟天师动手?陛下,还是赶紧起驾去大道坛罢?”
文帝嗯了一声,道:“不打紧,寇天师也不会跟他一个孩子计较。你去传辇,朕这就过去。”
大道坛乃是从前大魏御封天师寇谦之的道场所在,自寇谦之“登仙”之后,便再不复昔日光景了。大道坛离皇宫本来甚近,文帝的辇驾还没走到,便见着那五层重坛顶上光芒耀目,一个穿青色道袍的白发老者正与一个白衣少年斗在一处,文帝还是第一次真正见着凌羽施展剑法,剑光矫如游龙,游走倏忽,当真是目不暇给,笑道:“宜都王说得好,越处女也不过如此。”
林金律凝望过去,这夜月色极好,远远地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只道:“臣虽不懂武功,但古人的书还是读过的。南林越女被越王请出,教授军士剑法以克吴,一能敌百,百能敌万。陛下,平原王认阿羽这个义弟,究竟是为了什么?陛下对阿羽是真心疼着宠着,并无他念,可平原王呢?”
文帝不答,半日方道:“平原王不是闲人,他费那么大力气找到阿羽,决不会是顺道的事。”
此时凌羽与寇谦之各自飘落两头,寇谦之双手平举手中拂尘,凌羽右手一展,那支他随身的紫玉短笛竟然变成了九节。林金律失声道:“果然是那幅画上的九节杖!阿羽果真是……”
文帝见凌羽也是双手平举紫玉九节杖,与寇谦之对着微一躬身,道:“他们执的是平辈礼。……你刚才说的,林常侍,平原王为何费那么大力气认这个义弟,我是明白了。”沉默片刻,道,“方才的话,一个字都别说。凌羽那么喜欢他大哥,若是知道他大哥的意思,得难过死了。”
林金律道:“是,陛下想得周到。”
“你们都不必进去。”文帝道,“朕一个人去见天师便是。”
林金律道:“是。”
文帝进去,却见寇谦之正出神地盯着墙上一幅画。听到文帝进来,忙回头行礼道:“陛下来了,我不曾远迎,是失礼了。”
文帝笑道:“朕怎敢受天师的礼?天师今日肯来,朕是高兴得很了。”
寇谦之一笑,又对文帝躬身行礼。“恭喜陛下了。”
文帝愕然,道:“何喜之有?”
“恭喜陛下得了宝贝。”寇谦之笑道。文帝微微一笑,目光移到寇谦之方才看的那幅画上,画中是两个老者正在弈棋,其中一个老者身边倚了一支紫玉九节杖。
寇谦之也望向那幅画,目光中颇有感慨之意,道:“唉!这画不是我画的,是阳朱画的。他师傅跟我师傅是好友,我跟阳朱也相熟,听他讲过些闲话儿……紫玉九节杖只见过这画上画的,却从不曾见过真物,更想不到那个人会在陛下宫里。”
文帝道:“以前听天师提过,只是我一直半信半疑。”
“自然是真的。”寇谦之道,“孔周三剑内藏其秘,其实重要的不是这三把剑,而是那个有剑的人。要想找那个人,是找不到的,他本也不该跟皇室有涉的。陛下却偏偏得了,可不该恭喜吗?”
文帝默然片刻,道:“他未必肯给我。”
“刚才交过手了,也说了几句话。孩子还小,不懂事,陛下多宠着些。”寇谦之道,“只要陛下对他好,想必是肯的。”
文帝摇头,道:“凌羽虽然天真未凿,可一点不傻。以他的功夫,谁也奈何不了。”
“那也是实话,连我都赢不了他。”寇谦之叹道,“他的御寇诀已经大成了,天下再无敌手。不过,法子还是有的,就看陛下肯不肯了。”
文帝道:“天师赐教。”
寇谦之问道:“陛下,你知不知道他炼有内丹?”
“知道。”文帝道,“吐出来给我看过,红色的一颗,我还以为是在变戏法。”
“这孩子还真是没心眼,内丹也能给人看么?那是九转丹,太平道和我们天师道,都炼这种内丹。”寇谦之道,“过些日子,我会送一味丸药给陛下。陛下把里面的药丸化在水里给他服下,就能逼得他把内丹给你,否则是能毁了他修为的。陛下着人送来给我,我自会替他好好收着,若陛下得了想要的东西,再还给他也不迟。”
文帝怔住,道:“我怎能做这等事?”
“陛下,你心里明白,他是怀璧其罪。”寇谦之叹道,“陛下还想保全他,别的人呢?若是他离开皇宫,东西落到别人手中,又当如何?”
文帝默然,半日道:“多谢天师指点。”
寇谦之道:“即便陛下取了他内丹,也只是失了内力,他的相貌是不会变的。”
文帝道:“甚么?”
“陛下不知道?”寇谦之道,“他就是这模样了,终此生都不会变了。御寇诀不是人人都能练的,他是天赋异禀了。”
文帝喃喃道:“终此生都不变?……”半晌,又道,“天师去见过明淮了?”
“见过了,再长大些,便让他来跟着我吧。”寇谦之笑道,“只是不知道陛下和公主,舍不舍得?”
文帝道:“只要天师肯费心,有什么舍不舍得的。”
“陛下此话不敢当。”寇谦之朝文帝一拱手,道,“我这就去了,陛下多保重。”
文帝道:“天师也请保重。”
寇谦之走到殿门口,又回头道:“陛下,凌羽那孩子练的是御寇诀,承袭列子,最是随心,跟我天师道不同,没什么忌讳的,陛下不必介怀。”
寇谦之说走便走,便如一朵青云,飘然而去。文帝缓缓步出大道坛,忽听头顶风声,凌羽从树上跳了下来。文帝本能地伸手接他,凌羽靠在他臂弯里,笑道:“濬哥哥,你跟老道士说这么久,你们说什么啊?他诈死跑了,原来还会回来啊?”
文帝看他,凌羽笑得极甜,眼睛黑白分明,一副天真模样。忍不住道:“听天师说,你一直都是现在这模样,再不会变了?”
“是啊。”凌羽笑道,“怎么,陛下也想长生不老?唉,世人怎么都如此呢,连你也不例外。你是跟老道士学的内功,那倒挺方便的,本来也是一个路子。我传你些心法,不说长生不老,至少能延年益寿。我就教你跟我大哥,不许再告诉人去哦。”
文帝淡淡一笑,见凌羽搂了他脖子不肯下地,道:“又不是不会走路,跟猴子一样,老挂我身上。”
“我这么轻,抱着又不累人,你抱抱又怎么了。”凌羽道,“越来越像我大哥了!”
文帝道:“你大哥怎么啦?”
“我要他抱,他就是不肯!”凌羽道,“也不肯陪我,早知道他这样,我就不跟他出来了,一点不好玩!”
文帝道:“那你就别回去了,就留在宫里吧,我陪你玩。下个月我姊姊生辰,好玩的多,让你看看百戏如何?”
他知道凌羽生性贪玩,大约是在深山里呆久了,见热闹就爱,果然一说凌羽就眼睛发亮,拍手道:“好!”又趴在他肩头上道,“陛下,你要是过生日,是不是更热闹?”
“那是自然了。”文帝笑道,“只是也没甚么意思,年年都这样。要不,你想点儿不一样的?”
凌羽问道:“别人都给你送什么啊?”
文帝道:“你明儿自己看去。对了,倒是献了只白鹿来,漂亮得很,你要不要带去玩儿?”
“白鹿?”凌羽歪着头,想了片刻,道,“这不稀罕,陛下,我给你弄个稀罕的!”
文帝吃了一吓,这凌羽的稀罕物,还不定是什么呢。忙道:“不必了,朕心领了。”
凌羽道:“唉,你怎么这么不信我呢?”
文帝道:“礼物我是真不要,你若闲得发慌,教教我的羽林军还成。”
“成啊。”凌羽道,“但能学到多少,只能看各人的资质和悟性了。陛下,你倒是很不错,跟老道士学的内功底子也很好,你要是多花点时间跟我学,还能有进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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