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这是哪里?”莫瓌道,“这是吐谷浑大军的营地,刚才正打着呢。要是我晚一点拣到你,怕你早被当成奸细杀了!”
见凌羽跳起来就想往外走,莫瓌一把拉住他,道:“你别出去,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回去皇上问你什么,你老实答就是了,免得白吃苦头。”
凌羽脸色发白,道:“你都知道我会吃苦头,还要送我回去?我要跟着你,我不回宫了。林爷爷说,我要继续待下去,以后也免不了给陛下陪葬的。我不是不愿意,等你也不在了,我再给他陪葬吧!”
莫瓌又气又笑,道:“你还真算得清楚,等我死了,再去找他?嗯,你倒是肯定都比我们活得长。只是再活得长,也没见你长大多少。”
见凌羽气得要哭,伸手揽了他,微笑道:“怎么隔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孩子气,说这些惹人笑的话。别闹了,我这就送你回去,好不好?以后总有见面的时候。”
“不,我不回去,我就是不回去!”凌羽又叫又嚷,莫瓌叹了口气,只得把凌羽的手扭到背后,让他伏在自己膝上,把他手绑了起来。又取了块青布,蒙住了凌羽的眼睛,低声道,“回去问你什么,照实答,听到了么?别让自己吃亏。”
他抱了凌羽上马,凌羽知道莫瓌主意已定,也不再挣扎了,只靠在他肩头,道:“大哥,要走多久?”
“也要个把时辰吧。”莫瓌道,“不要多问了。”
凌羽将头仰在他身上,道:“那就多走一会。”虽眼上蒙了青布,看不见外面,但也觉着黄沙刮在脸上生疼,笑道,“大哥,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年带我出来的时候,我第一回到北边,从没见过这等景象,你也是这么带着我骑马的?那时候,我可开心了,从来没那么开心过。”
莫瓌微笑道:“反正你轻得很,跟你同乘一骑,也不会累着马。”
凌羽一撅嘴,道:“大哥,你老是顾左右而言他。阿羽想说的话,你都知道,你就是不肯理我。你就留下我跟着你,又怎么了?”
“阿羽,你跟着我,我实在没法保证你平安。”莫瓌道,“当日抛下你也是为了这个,在我身边,会害你也脱身不得。”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可对我而言,什么是真的好?”凌羽悠悠地道,“说不定哪一天,陛下为着甚么缘故,把我给杀了,你就不后悔吗?”
他用力一挣,却使了几分真力,莫瓌叫道:“阿羽!”两个人都自马上跌了下来,莫瓌叫道:“你这是干什么?没摔着吧?”
凌羽不语,连着运了几回气,才把乱窜不停的真气压下去。莫瓌见他脸色难看,道:“你是怎么了?你到底功力有没有复原?”
“比我想的快,不过现在不能动真气。”凌羽道,“我难受得很,大哥,咱们到旁边去歇一歇。”
莫瓌道:“既如此,谁又叫你妄动的?”面前就是峡谷,怪石嶙峋,有道天然的石梁,下面是个石洞,莫瓌便抱了凌羽过去。凌羽眼上的青布被他拉开,又松开了手上的捆绑。莫瓌将他放在地上,大约也是有人在此宿过,有生过火的痕迹,还铺了不少干草。莫瓌抚他额头,见那点朱砂痣若隐若现,心里担忧,问道:“还好么?”
见凌羽盘膝坐了片刻,脸色方才慢慢复原,莫瓌也松了一口气,道:“你再歇歇,我这就去牵马,送你回去。”
他正要起身,却被凌羽伸手拉住。“大哥,我从前给你的东西,你还留着么?”
莫瓌自身上取出一块白玉璜,又看了看凌羽脖子上挂着的那块,道,“从未有一日离开我身上。只不过,这物事太要紧了,还是你自己收着的好。”
凌羽接过,凝视半日,道:“你带我走吧。在宫里日子也不好过,皇上终归是皇上,你知道我身上的秘密,我留在他身边,也未必比跟着你就更能得好下场了。”
“你跟着我,死得更快。”莫瓌道,“天鬼虽为我所掌,但各方势力明争暗斗,你那个秘密我是真担心会有别的人知晓,怕连我也保不住你的命。”
凌羽正要说话,忽然眼神一变,坐直了身。莫瓌道:“怎么了?”凌羽沉默片刻,方道:“大哥,你属下来找你了。”
莫瓌道:“你怎么知道?”
“我的内丹快要炼回来了,你也知道,御寇诀若成,耳目都异于常人。”凌羽道,“也罢,那我还是回皇上那去。大哥,你这匹马借我,你属下那处自不会少了马去。”
莫瓌不提防他这般爽快,怔了一怔。凌羽笑道:“怎么,大哥又不愿意了?那我就还是跟大哥走喽?”
莫瓌不语,起身拉了凌羽,道:“我送你过前面那峡谷,那处险要,怕上面的石头砸着你。”
“不必,大哥看到了,我自保有余。”凌羽道,“大哥,你走吧。”
莫瓌道:“自保有余?那方才是谁摔下马差点死掉的?”
“方才就是吓了一跳,马又被惊了,再不会了。”凌羽把那块玉璜递回给莫瓌,笑着道,“拿着吧,大哥。你收着,比我自己拿着要好。”
莫瓌听他这话,看他神情,实在觉得不祥之极。“你怎么了?”
“没什么。”凌羽朝后退了几步,望着莫瓌,虽然在笑,眼神却凄楚之极。终于一跃上马,叫道,“大哥,风沙越来越大了,我要走了,你也走吧!”
凌羽再不回头,纵马穿过峡谷,这峡谷既深又窄,弯弯曲曲地夹在两山之间,两边巨石不少都摇摇欲坠。眼看行至峡谷尽处,凌羽自马上跳了下来,终于回头朝来路望了片刻,拍了拍马头,道:“你也走吧。”
见马也走了,凌羽走出了峡谷。文帝便在不远处,正在马上冷冷看他。文帝所率轻骑乃是漠南常驻之军,乃是大魏雄师,昔年铁蹄踏遍南北,势不可挡。只听文帝笑道:“莫瓌入我大魏时以战功升迁,数年间便位至平原王,打仗那是没说的,居然犯此大忌,从这样的地方只身送你回来?他还真是糊涂了!”
凌羽双膝一屈,跪在文帝面前,道:“陛下,求你放过我大哥这一回。当年你已经杀了他府上数百人了,再恨他,也该够了吧?”
林金律在一旁暗中跺脚,他深知文帝的性子,知道这话出口只有更糟的份。但文帝在旁,又不敢说话。只听文帝淡淡地道:“你也知道,朕要杀莫瓌,那可不止是朕自己的恩怨。你起来,这事与你本来并无多少干系。”
凌羽抬头望着文帝,道:“我知道陛下想要九鼎,这个世上也只有我才能替你取来,若陛下今日一定要取,凌羽答应。只是此物实不该现世,望陛下三思。本来天道在德而不在鼎,若陛下能不取之,那我日后便替陛下殉葬,九鼎将随着我永不见天日,绝不会交付旁人。”
文帝一笑,道:“连九鼎都肯给了?朕还真用不着你答应我什么。吐谷浑那边再快,从驻扎的地方到这里也得还要半柱香时分,在这之前,朕已经可以拿下莫瓌了。你难不成会对你大哥见死不救?”
凌羽慢慢站起身来,道:“陛下既这么说,凌羽也无话可说了。”他手中本握着那支紫玉笛,此时把笛子放到了唇边。他一面吹,地上的沙子便飞了起来,原本无形劲气是看不到的,但因为这沙子总是黄沙,舞成一道帘幕,方才能见其势强,无论是兵刃还是箭,都穿不透那气墙。
林金律大惊叫道:“阿羽,你这是要干什么?”
文帝两眼凝视凌羽,笑道:“这里过去就这一条路,若是堵住了要绕着走,那就决不是半柱香时分的事了。”
那曲子吹下去,鲜血就沿着凌羽嘴角流出来,一直流到那支紫玉笛上凹凹凸凸的花纹之中,连那笛子的花纹里面都全被血给浸满了。文帝在马上冷冷看着,再没说一个字。
峡谷两边那些石头,怕都已经有百年了,此时纷纷落下,把那峡谷唯一的一条路都封住了。
“啪”地一声,那支紫玉笛从凌羽手里掉了下来,落在了沙地上面。倏忽之间,那道无形的气墙消失无踪,凌羽握笛子的手上也满是鲜血,触目惊心。凌羽“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溅得面前黄沙上也是血痕斑斑。他脚一软,也再站不住了。
文帝就那么看着凌羽摔了下去,隔了这么一段距离都能听到凌羽全身骨节嚓嚓响声。凌羽痛到极处的惨叫声他是听到了,脸上仍然淡淡地,只笑了一笑,道:“御寇诀,朕还是第一回看到这威势。果然是小能千里取人首级于无形,大能横扫千军,非凡人境界。凌羽啊,朕是小看你了,你还真是块宝玉,难怪莫瓌费尽力气也要把你给找到。自莫瓌毁你内丹那日开始,你苦修十年,朕就看你在宫里成天炼丹养气折腾不休,你要的东西我是倾国之力,就只差这么些儿了,你就甘心为了救莫瓌而自毁功力?”
林金律见凌羽倒在地上,身上都是血迹,哪里看得下去,跪下求道:“陛下,无论如何,先救救阿羽吧!”
“不是朕不救他,是没法子可救。”文帝道,“林常侍,你不懂武功,凌羽就差这数日便能大成,如今是绝不可动真气的,像方才这般,只有一个结果,就是血气逆流,浑身经脉俱碎。他这是在自毁,现在是神仙也救不了了。”
说罢一提马缰,到了凌羽身前。凌羽一脸又是血又是泪,勉力抬了头,低声道:“陛下……求你……杀了我……”
“现在想死了?”文帝自马上俯视他,道,“凌羽,你是不是觉得,不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你放心,我不会杀你,还会好好养着你。林常侍——”
林金律看着凌羽,心疼至极,文帝叫了他几遍才回过神。“陛下?”
“带他回去,叫太医看看,好生照料。”文帝道,“若是运气好呢,大约还能行走,只不过怕是得要人扶持了。”令人把凌羽抱了起来,文帝伸手握了凌羽右腕,凌羽这时哪里禁得起他这一捏,痛得张大了口,却连叫都叫不出来了。文帝看着凌羽的手,笑道:“若是调养得宜,你这只手怕是还能端个茶盏什么的。”说着手下加力,凌羽只痛得死去活来,林金律实在看不下去了,叩首道:“陛下,阿羽不懂事,您就饶了他吧!……”
“林常侍还真疼他,阿羽是有福气遇到你,没白叫你一声爷爷。”文帝松开了凌羽的手,一笑道。
凌羽两眼全然焕散无光,只见一行泪自他眼角滑落出来,滴到了黄沙之中。
这边莫瓌远远听到笛声,本来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一细听,确是笛声无疑。已隔了如此之远,仍能听到,心中惊疑不定。乌离率兵迎了上来,叫道:“主公,你怎的不说一声便走了,我们……”话还没说完,脸上便现出诧异之色,伸手一指,道:“主公,你看那边!”
莫瓌心神恍惚,又兼风沙极大,也没留意身后动静。这时回头一看,只见远处峡谷烟尘滚滚,乱石下坠声隆隆不绝,失声“啊”了一声,一勒马缰,便要回头。乌离大惊,伸手拉住马缰,道:“主公,大军尚未赶至,你这时候要回去,那是有去无回!皇上他不会杀凌羽的,主公,先回营去,若他真有什么事,再作计议也不迟!”
此时笛声已绝,莫瓌侧耳听去,只闻风沙猎猎。恍惚之间,竟觉着已不在这边塞苦寒之地,而是坐在小船之中,顺流而下。那溪水清澄如碧,里面飘着的桃花花瓣,也沿着溪流,悠悠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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