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一回头,只见方才那条岔道两旁柏树上所挂的灯笼,正在风中飘荡不已。古柏密密,黑影幢幢,这数盏灯笼却是色彩纷呈,只是被风吹得飘摇不堪,艳中又带了些许说不清的诡异。裴明淮心中,突地冒出了两个字:鬼灯!
英扬见了裴明淮表情,微微苦笑,道:“明淮,你送信说今日必到,我等了你一天都不见人,心里焦急,便出来迎你。见着一盏遗在路口的黄皮灯笼,我猜便是你到了,又好奇心大发,去了那……那地方。你怎么来得这么迟?”
裴明淮跟英扬相交日久,深知英扬决非胆小之人,心下更是惊疑不定,道:“路上马蹄受了点儿伤,这地方我也找不到好马换,只得把马暂寄在路上一户人家。想着反正也没多少路了,索性走过来……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英扬只道:“先把青囊和墨林送回方家,我再向你解释。”
裴明淮道:“那位姑娘呼吸微弱,我也看不出她怎么了,只得先给她服了颗药,暂时拖住。至于那男子……除了昏迷不醒之外,似乎无甚大碍。只是……他们的脸……”
英扬望了一眼裴明淮,道,“你信上说,你是奉旨下来巡查的,怎么有空来找我了?”
裴明淮道:“几年没见了,正好离你这里不远,就想着过来聚一聚。怎么,看你倒是不太高兴的样子,我来得不对了?”
英扬摇摇头,裴明淮只见他眉宇之间,愁云满布。“不是你来得不对,是这时候,真的不对。”
那方家看来该是此地一大富家,屋舍占地数顷,朱漆大门,金漆门环,甚是气派。方家的下人跟英扬极熟,忙将二人请了进去,但裴明淮留意看这些仆佣,虽然强颜欢笑,但都掩不住面上一片愁云惨雾。尤其是这个时辰,方家居然还是灯火通明,想来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到了正堂,只见一个年近六十、须发皆白的华服老者正坐在当中,愁眉不展。英扬一进门,便叫道:“你看,我给你带谁来了!”
那方起均慢慢起身,似乎是站立不稳的模样,一旁的仆人连忙去扶。他眨动双眼,却似看不清楚英扬在何处,英扬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扶了他道:“我在这里,你这双眼睛,真该好好治治了。”
方起均摇了摇手,连脸上皱纹都似尽是苦涩之意,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我这般年纪,若死了也罢,偏生……”他使劲对着裴明淮的方向看了几眼,道,“好像来了位老夫不认识的客人?”
英扬道:“这是我多年的朋友,姓裴名明淮。他方才去了……”他又吸了一口气,方放低了声音道,“黄泉渡。”
方起均“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讶恐惧之意。英扬不等他说话,又道:“明淮在那里救了青囊和墨林。”
方起均又“啊”了一声,道:“什么?”
他再眼神不济,这时也看到英扬和裴明淮手里都扶了一人。他正待走近,英扬却伸手作势一拦,道:“方老爷,你且等一等。他二人的情形有些……”
方起均颤声道:“难道……难道他们已经……”
英扬摇头道:“不,两人都活着。”
方起均又道:“那……”
英扬又摇头。“不,只是他们二人的脸……被画作了罗刹鬼脸。我方才曾试着用力去拭,竟……全然抹不掉。”
方起均“咕咚”一声,又重重坐了回去,只有喘气的份。家仆忙上来替他捶背揉胸,方起均只喘了道:“不妨事,不妨事……你们快去请胡大夫,就说有急事,请他立时过来……赶快去!……”
说毕这番话,方起均又喘了半日,喝了半盏茶,方气息顺了些。又扶了家仆,颤巍巍地起了身,对着裴明淮便拜。“多谢这位裴公子,救了犬子和小女……老夫……感激,感激不尽哪……”
裴明淮见着这样一个眼瞎了大半之人对着自己便拜,哪里当得起,忙还礼道:“不敢当,只是在下正好路过,见他们昏倒在水边,便把他们救了回来。”
方起均略回了些神,便命了身边那仆人道:“快去令人准备些吃食点心,再送茶水来……”
英扬打断了他道:“还跟我客气?还是先把青囊墨林送回房间,让他们躺下的好。”
方起均忙向裴明淮道:“裴公子,您先请坐,容我先去看看我那两个孩儿。”
裴明淮点头,刚要说话,却见英扬正朝方起均打手势。他不知英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也不再开口,只坐在那处喝茶。
两人这一去,却去得甚久。回来之时,裴明淮留心看英扬脸色,却觉得英扬的神情,似比刚才放松了些。
英扬与方起均都归了座,英扬望了裴明淮,道:“明淮,你说你听到了一个声音,对你说什么……黄泉幽冥的?”
裴明淮缓缓地念道:“黄泉难渡,彼岸无花。那声音还说……那黄泉渡口,非人人能过,说……我总是要回去的……”
他的声音里,竟似也带了那幽冷空渺之意,连自己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英扬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明淮,这事得从数十年前说起。”
裴明淮道:“愿闻其详。”
英扬端起茶喝了一口,目注窗外,缓缓道:“数十年前,这黄钱县一带,曾有一唤作‘万教’的教派盛行,据说远自西域而来,教众遍及郡县,竟达数千人之多。”他见裴明淮眉头微皱,便道,“难道你也有所耳闻?”
裴明淮道:“你且说下去。”
英扬道:“这万教十分慷慨,常常分发钱米。历年战乱,民不聊生,你说,明淮,百姓们又怎会不追随他们?”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人总是想活下去的,至于信不信,信多少,那又是一回事了。之后呢?发生了什么事?”
英扬道:“万教在此处日益壮大,居然生出了谋反之意。官府派兵过来,将他们一网打尽。为首的数十名教内首脑,连同那些追随他们的百姓,被剥皮斩首,处死在升天坪上。据此地老者说,血腥之极,那处平台至今仍有数十年前的血迹旧痕,抹之不去。数十具被剥了皮砍了头的尸体被胡乱地扔在那里,不日便被天上的乌鸦吃尽,只余白森森的骨架……”
裴明淮淡淡道:“那也无妨,这万教既来自西域,这等死法本就是极高礼遇,比什么土葬火葬都要来得体面。”
英扬道:“这本是过往之事,年日久了,也只当是茶余饭后的闲话罢了。但十余年前,却开始有怪事发生。”
裴明淮扬了眉,此时方起均却叹了口气,开口道:“我有一对儿女,便是裴公子方才所救的青囊和墨林。我妻早逝,我对这双儿女十分疼爱。一日里,他二人却失踪了,遍寻不得。我方家在此地也算大族,派了家丁四处寻找,又报了官府,悬了赏金,但一连找了月余,依然不见踪影。我已几近绝望,但此时,青囊和墨林却被送了回来。”
裴明淮奇道:“送了回来?”
方起均点头道:“他二人在一天清晨出现在我方家门口。下人发现了,立即将他们送了进来。他们两人都毫发无伤,醒了就开始嚷饿,我那心里真是又惊又喜。问起他们这一个多月来的事,根本说不清楚,只说一直是在一个黑屋子里面,大都在睡觉。我当时高兴得什么都忘了,还是胡大夫提出,要替青囊和墨林好好诊视一下。”他脸上骤然出现了极惊恐的神色,“墨林的衣衫一褪下,我便看到了他背上的刺青!”
裴明淮道:“我先前也曾看到过。令人称奇的是,居然是十罗刹中的曲齿罗刹,实在少见得很。”
方起均一双昏花老眼,也透着惊惧之色。“我们这黄钱县的后山之上,留着一幅壁画,上面便有十罗刹女。我们早已看惯了,所以我跟胡大夫一眼便认出了那是曲齿罗刹,且那刺青极其精细繁复,便是绘画刺绣也不过如此。当下我们又是惊又是疑,去解了青囊的衣衫一看,她背上竟然也……”
英扬见方起均眼望前方,嘴唇不住抖动,说不下去,便道:“方老爷一再追问两个孩子,只是他们年纪太小,什么也问不出来。无奈之下,众人只得将这件事放在心中,过了几个月,也并无怪事发生,虽然还是疑惑不定,但也逐渐淡了。”
方起均惨笑道:“原本我担心的只是青囊长大后,背上有这般一幅骇人刺青,如何嫁人。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担心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裴明淮道:“难道还有别的事发生?”
方起均叹道:“半年之后,黄钱县便不时有孩子失踪。他们失踪的情形,便与我家这对儿女一模一样。失踪月余,突然出现,除去背上多出来的刺青之外,并无伤损……一时间,黄钱县中凡有儿女之家,人人自危,但孩子仍是不断失踪。”
裴明淮脱口道:“难道他们的背上,都被刺上了罗刹?”
方起均道:“正是,三年之中便总共有十人失踪,每人背上一尊罗刹像,各不相同。”眼中又露出了恐惧之色,道,“众人都吓得不轻。平白的后背上被刺青,又是这等可怖的图案,孩子又诸事不知……一时间县中人心惶惶,父母都替儿女们用尽了法子洗涮,可那刺青又怎能消掉?不仅不消,孩子们日益长大,那罗刹刺青竟占了大半个背……”
裴明淮道:“说起来,在下见到的罗刹刺青,实在……太过于精美了。也正因为如此,反而格外狰狞可怖。”
方起均叹道:“正因如此,老夫多年来几乎从不敢细看。”
裴明淮思索片刻,又问道:“失踪的孩子,可是男女皆有?”
方起均道:“正是。”
裴明淮道:“是男孩多,还是女孩多?”
方起均一呆,沉吟了片刻,答道:“四人是女,六人是男。”
裴明淮道:“都是大户人家的子女,还是?……”
“只有青囊墨林乃是富家子女,别的都是小门小户的孩子。”英扬苦笑道,“那时凡有儿女之家,想必都是人人自危,官府也是日夜巡视。结果……唉!还是一无所获,丝毫线索也无。这十个孩子失而复返之后,这事儿便是停了,过得久了,便也淡忘了。”
裴明淮听他言语中尚有不尽之意,便道:“难道此后还有怪事发生?”
英扬叹了一声,道:“明淮,这还只是开始。”他想了一想,问方起均道,“最先出事的,是那个叫小玉的姑娘吧?”
裴明淮问道:“这小玉是又失踪了?”
方起均长叹一声,道:“我们本来以为是失踪……小玉第一回 不见,大概是十岁光景。五年后……她也有十五六岁了。那时她已经许嫁了她远房表哥,正准备过门,一家子正喜喜庆庆的,再不想突然会出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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