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坐了个青年僧人,一身白衣,相貌俊雅之极,唇角微微含笑,整个人便似自带光华一般。此时起身,朝裴明淮一揖道:“好久不见公子了。”

裴明淮见了他,怔了一怔,方回礼道:“不想在此处见到昙秀大师。”

昙秀微笑道:“这金施主非得要请我来此说法,只是来了之后,又只管喝酒,我还一句都不曾说。”

吴震注目那锦衣胖子,道:“这位想必就是邺都首富金大爷了?”

金百万一笑,他虽胖,却胖得颇有气势,一双眼睛本应不小,却被满脸肥肉挤成了两颗豆子。“不敢不敢,吴尉评客气了。这位便是裴三公子?今日金某是好福气,请个客居然能巧遇公子。若不嫌的话,二位便坐下来喝一杯?如今漳河风景倒好,照大师说的,虽说莲花已经谢了,赏赏莲叶也是好的。”

一杯斟出,酒香四溢。裴明淮吸了一口气,道:“好酒。”又瞟着卢令面前的一杯清水,道,“只有那不懂情趣之人,才会不喜喝酒。”

卢令冷冷道:“那我弹琴之时,你便不要听的好。”

裴明淮顿时噤声。卢令不仅剑法一绝,琴技更是一绝。只是为人自恃清高,出生大族,正因为家里豪富,平生也最不喜铜臭,却为何跟这金百万在一处喝酒?只听昙秀笑道:“我也是喝的清水,又不止卢施主一个人。”

裴明淮笑道:“大师如白莲不染尘埃,自然不能跟我等俗人相比。”

昙秀微笑道:“敝寺的白莲今年倒是比往年都开得好。”

裴明淮问道:“大师向来不沾俗务,为何今日在此?”

昙秀叹了口气,道:“都是这金施主,实在是金石可镂,非得要请我这一遭,我若来了,便替敝寺重塑金身。”

裴明淮忍不住大笑,道:“果然财可通神!”

金百万跟着笑道:“两位来得正巧,金某女儿明日生辰,请了些朋友一聚。公子如不嫌弃,来喝杯酒如何?”

裴明淮笑道:“只怕我来不及准备金姑娘寿礼。”

金百万却呵呵笑道:“我那女儿可比不得我这俗人,自小多少珠宝送到她面前,她连看也不看一眼。那丫头生平只好书画,万珍阁里一辈子鉴赏书画的老先生,也比不上她一双眼利。”

裴明淮失笑。书画珍品价值,又何尝在珠宝之下?目注卢令,卢令知他疑问,便道:“我表妹生日,我怎能不到?”

裴明淮微惊道:“这以前倒未曾听你提过。”

卢令哼了一声道:“我早告诉过你,我有个极爱书画的表妹,是你自己从不曾认真听我说话罢了。”

昙秀在旁道:“金姑娘的收藏,实在不俗。”

裴明淮道:“你见过?”

昙秀微笑道:“蒙金姑娘高看了。”

吴震听几人说得你来我往,两眼却一直盯着席上的另外二人。此时打岔道:“不知道金大爷这两位客人是……”

那两人都是白衣小冠,打扮潇洒,脸上却一道道刀疤,煞是吓人。自裴明淮和吴震上来之后,两人眼皮都不曾抬过一下,只管吃自己的菜喝自己的酒。那席上陈列的,皆是各色下酒佳肴,这两人倒像是饿慌了似的,一只煨得稀烂的熊掌,三口两口便下了肚。

金百万笑道:“这两位便是成伯、成仁兄弟。”

裴明淮“啊”了一声,道:“久闻二位大名,如雷贯耳。”他心中甚是惊讶,成伯成仁是棋中圣手,不喜见人,即使弈棋也是在暗室之中,故以很少有人见过他们真面目。而且这二人有个规矩,若是输了,便在自己脸上划下一刀,以为勉励,虽说如今二人棋艺恐已无人能及,但以前的刀疤自然也是消不去的。且与他们下棋,必有重重彩金,那棋也不是白下的。前些时候,听说二人下输了一回,输得倾家荡产,成伯更气得呕血,重病不治。只是现在看那成伯,还活得好好的,能吃能喝,想来也只是传闻不实了。

裴明淮也喜弈棋,不免又多看了那成伯成仁兄弟两眼,只是二人的脸实在吓人,也不愿再多看下去。卢令笑道:“我表妹棋技甚精,连我也不是她对手,故此邀这二位圣手前来,让表妹有机会讨教。”

吴震喃喃道:“这倒是份有趣的礼物。”

裴明淮笑对金百万道:“不仅有趣,且是雅极。”

金百万喝了半杯酒,却摇头叹气道:“小女附庸风雅,却不知那些书画折下来总归是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子。若我只得金一两,她那张价值万金的名琴又从何而来?这二位棋中圣手我又如何能请来?”

裴明淮更是失笑,想不到这金百万倒如此有趣。“有这般附庸风雅的女儿,想来也是金大爷最得意的事。”

金百万抚掌道:“不错,不错,说得正中我心意。来来,裴公子,我敬你一杯。”

裴明淮一笑举杯,一饮而尽。酒是好酒,沁人心脾。金百万又道:“我都这般说了,两位若还要为我小女破费,便是误了我金某一番好意了。”

吴震道:“只怕我们要送,金大小姐也未必看得上眼。”

卢令插言道:“吴兄此言差矣。我那表妹,你若是把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堆在她面前,她恐怕也只会皱眉。但清晨一朵鲜花,却会让她喜爱不已。”

金百万摇头叹气道:“小女最爱莲花,只可惜纵使是我金百万,也无法在她生辰之时令这漳河满河莲花再开一回。”

卢令道:“花期已过,只有莲叶,又何来莲花?”又问昙秀道,“大师,你寺庙中的白莲,好像每年都要凋谢得晚些。”

昙秀道:“那白莲乃是异种,比寻常莲花要开得晚些,是以也凋谢得晚。”他话未落音,忽听一人高声道:“要此时莲花盛开,又有何难?”

众人皆是一惊,抬头看去,只见又来了一船,船头立着一名道士,白须飘飘,头发却是乌黑,手持拂尘,颇有登仙之态。金百万挥了挥手,令已围上前的家丁退下,道:“这位道长,有何见教?”

道士笑道:“若是要看莲花开放,殊无难处。各位可愿一观?”

卢令忍不住问道:“此时?”

道士道:“此时。”

卢令又问:“此处?”

道士拂尘划了一个圆圈。“但凭施主。”

席上众人面面相觑,卢令笑道:“表妹不是前日还在说,府中莲花谢了,心中不快么?姑父,就请这位道长明日到府上一试如何?”

金百万却脸有豫色,迟疑不答。那道士笑道:“施主是不是给不起贫道的香资?”

这激将法一使,金百万当着这一席人,自然也不好再推辞了,大笑道:“道长说几何,便是几何,金某决不相争。”

道士道:“金珠一斛?”

金百万大约也料不到这道士口出大言,只得道:“便依道长!”

道士又一扬拂尘,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晨,各位便可一观。”

众人脸上都颇有疑虑之色,道士又道:“若是不能,我倒输金施主一斛金珠,此间众位,可都作个见证。”

这道士说完此话,便挥挥手,令船夫把船摇走了。见他夸下如此海口,就连吴震都觉着有趣了。金百万转头对卢令道:“这道士古里古怪的,真要他去?可别惹出些事来,扰了萱儿的生日。我看还是……”

卢令笑道:“姑父多虑了,有我在,能生什么事。只要能博萱妹一笑,让这道士一试又有何妨。”说罢对裴明淮和吴震道,“两位可有兴一观?”

裴明淮心里确实好奇,便笑道:“此等仙术,自然有兴。”

吴震却叹了口气。“我是来抓贼的,又不是来看变戏法的。”

金百万一惊道:“原来吴大人是有事在身的?金某耽搁了阁下,真是过意不去。”

吴震摇了摇手,目注裴明淮道:“我原本便是来找你的。”

裴明淮一楞道:“找我?为什么?”

吴震嘿嘿冷笑,道:“我们还是另寻个去处,慢慢说话的好。”

裴明淮笑道:“你莫不是要带我去衙门问话?”

吴震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当下也不再客气,朝其余几人一拱手道,“在下有公务在身,先告辞了。”

昙秀却笑道:“难得见面,我想找公子讨样物事。”

裴明淮道:“大师言重了,不知在下能帮大师什么忙?”

昙秀道:“我想要传经诵法,顺道探访几位同门,一路经行数州,还得向公子讨份文牒。”

裴明淮笑道:“这可真是折煞我了,大师要文牒,找谁不行,谁还不得恭恭敬敬给送上门?”

昙秀道:“今日既然相见,也就不去找旁人了。”

裴明淮道:“是了,晚间便着人送来。”

昙秀又笑道:“前日得了几卷新译的经书,颇为神妙,诵之满室生香。公子可有兴致一观?”

裴明淮沉吟未答,卢令在旁边忍不住道:“你还真是不识好歹,昙秀大师那真是请都请不来的。人家诚心邀你,你还推三阻四的。大师,我下次要看,你可别把我拒之门外。”

昙秀道:“施主言重了。”

金百万道:“大师明日可愿移步一叙?”

昙秀摇头道:“此处清雅,那也罢了。贵府明日热闹,又不须我设坛讲经。”

卢令笑道:“姑父,那等热闹得不堪,你就别为难昙秀大师了,他今日跟我们坐这一处,回去恐怕得沐浴焚香数日了。”

金百万笑道:“不错,不错,是我多话了,大师勿怪。”

昙秀道:“金施主哪里的话。”又望了一眼裴明淮,裴明淮一揖笑道:“不敢当,既然大师如此说,晚间我必来。”

昙秀回礼,道:“自当扫榻以待。”

几人都忙起身相送,裴明淮也只得苦着脸,重跳上了吴震那艘小船。卢令俯身在栏杆上,笑道:“二位,莫忘了明日过府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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