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爬山,再怎么也不是件舒服的事。山壁峻峭,寸草不生,不时地有尖石自山壁上探出,原瑞升和裴明淮只得弯腰躲过,还得小心不要让背上的尸体被刮到。
原瑞升道:“快了,再走上片刻,便到栈道口了。”
裴明淮只答应了一声,想着自己一身上下如今不知已成了什么样,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又走了一阵,只听原瑞升笑道:“裴公子,你看前面。”
他声音里隐隐含着赞赏之情,裴明淮微觉诧异,定睛看去,眼前竟是豁然开朗。一座索桥自两山间横飞而过,此时正是傍晚时分,落日夕照,映得对面一整面山壁泛着金红之色,艳美壮阔,难描难画。
原瑞升笑道:“此处便是剑门有名的‘绝壁夕照’,傍晚之时方能见到如此美景。老夫从前见过,实在难忘啊。”他声音中颇带萧索之情,但这时裴明淮已全然被对面山壁给吸引住了。过了半日,裴明淮才道:“九宫会总坛的入口,便在这山壁之后?”
原瑞升道:“裴公子好眼力。正门是早已被巨石封住,进不去了。如今……”他遥指了一指,“能进去的只有最外侧的偏殿,是进不了中央的天心殿的。”
裴明淮细看那两堵山壁,浑然天成,夕阳下金红耀眼,实在看不出有斧凿痕迹。又看那座索桥,道:“若是这铁索桥断掉,我们岂不是会被困死在对面?”
原瑞升笑道:“这索桥数十年来,历经风吹雨打也完好如初,如今又怎会断掉?”
裴明淮皱了皱眉,隐隐约约觉着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此时也不可能打退堂鼓了。原瑞升又将秦华的尸体负在了背上,道:“走,我们过去……”
他话未落音,便听到了一阵箫声。这箫声却与寻常箫声有些不同,箫声本来呜咽低回,这箫声却要清亮许多,只是及不上笛声清悦。裴明淮定睛望去,只见在索桥对面,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人,便像是凭空出现在那里的一般。虽然相隔甚远,看不清面貌,但裴明淮心中再无怀疑:这人便是那夜在滴翠苑里相识的祝青宁。
祝青宁吹的是一曲“凤凰台”,箫声轻柔,但显然是运上了内力,裴明淮觉着箫声便似响在耳边一般。当下扬声道:“祝兄知道我要来?”
祝青宁停了箫声,将箫移开。他立在山崖之中,衣袂飘飘,神清骨秀,竟似欲乘风而去。只听他远远地笑道:“裴兄其实不该来的。你身旁的人,才是该来的人。”声音清朗,十分悦耳。
裴明淮奇道:“我身旁之人?”他看了看原瑞升,原瑞升却是一脸茫然之意,显然对祝青宁全无印象。
祝青宁笑而不答,只道:“来了此处,便是有缘之人。二位还不过来,更待何时?”他声音里忽然带了些微的诧异之意,道,“看二位身上所负之人,倒似两具尸体。”
裴明淮道:“死了的人,能不能来?”
过了片刻,祝青宁的声音方传了过来。“能。”
原瑞升听裴明淮与他对答,此时忍不住低声问裴明淮道:“他是何人?”
裴明淮的回答,十分简洁。“祝青宁。”他倒不是不想多说,只是祝青宁除了名字,确实什么都不曾对他说过。
原瑞升皱眉。“我从未听过江湖上有这一号人物。”他转头看向裴明淮,道,“裴公子,是老夫孤陋寡闻了么?”
裴明淮笑道:“若原前辈都孤陋寡闻了,晚辈就真是井底之蛙了。”
祝青宁在对面崖边笑道:“二位还在嘀咕些什么?在下有名没名,似乎并不重要吧?”
原瑞升狐疑道:“听你说话,你似乎是来迎接我们的?你跟九宫会有何关系?”
祝青宁道:“二位过来了,我自会告诉二位。两位难道不觉得这般说话很是累人么?”他的语气里,微微地带了讥嘲之意,“难道二位还怕我在这里设了陷阱不成?不必担心,之前来的一位彭盟主,一位纪前辈,还有一位姚女侠,都已经好好地在里面了。”
原瑞升老脸一红,道:“谁说老夫怕了的不成?”
祝青宁笑道:“既然如此,二位请。”
那索桥十分结实,用手臂粗的铁链架设而起,上面铺以木板,足有丈许宽,走上去虽不能说如履平地,倒也绝无危险。裴明淮往下一看,江水怒吼,溅在礁石上浪头顷刻间变成白沫,看着着实狞恶。当下不愿再看,负了身上的尸体,快步过了索桥。
那祝青宁便站在索桥尽头一块突出的山崖之上,淡淡夕照光影笼在他身上,眉清目朗,风姿如仙,只是唇角微撇,带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气。他手里握了一支赤玉箫,其色如血,此时裴明淮与他相距甚近,看到那玉箫上竟有天然的血凤花纹,连一羽一爪都栩栩如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原瑞升也已走来,眼光却粘在那支玉箫上移不开了。半日才叹道:“原来阳尊主的‘凤鸣’竟是落入了这位祝公子手中。不知祝公子跟九宫会有何关系?”
祝青宁淡淡一笑,却不回答,只微一侧身,道:“二位请。”
他所站立的那处山崖本来便只容一人,他这一侧身,便已临着峭壁深渊,留给裴明淮和原瑞升的通道,窄之又窄。他一让,便看到在他身后两面山壁的夹缝之中,有个极小的洞口,以裴明淮的身量,只能勉强进去,若是一个极粗壮的大汉,恐怕真会被夹在里面。
原瑞升一直在盯着祝青宁看,眼中颇有疑忌之色。祝青宁却不理他,原瑞升,终跺了跺脚,朝那洞口挤了进去。他原本便负着死尸,更是不便,嘴里喃喃地在抱怨着些什么。但他行了几步,也不再抱怨了,想必里面已然开阔了。
裴明淮一笑,道:“祝兄请。”
祝青宁道:“裴兄为何不走前面?难道是怕在下背后暗算你不成?”
裴明淮笑了笑,道:“防人之心不可无。阁下那日装得就似丝毫不会武一般,今日却突然出现,教在下如何不疑?”
祝青宁笑道:“裴兄且放心,若有必要,我决不会介意背后伤人,不过今日在下必不会在背后给裴兄一刀的。”
裴明淮啼笑皆非,道:“你倒坦白得很。”
祝青宁不耐道:“你走还是不走?怕就回去。来的人那么多,说来都是江湖上成名之人,却一个比一个胆小。”
裴明淮笑道:“祝兄难道不知,一个人有的东西越多,便越怕死么?”一面说,一面便也进了那洞口。“反正在下背上还有具死尸替我挡着呢,祝兄若是有意,不妨在这死尸上再多戳几个窟窿眼。”
果然如原瑞升所言,洞中只有极短的一段路十分狭窄,一走过了,便甚是宽松了。洞中曲曲折折,两边的石壁上嵌着青铜灯盏,只是里面的灯油早已尽干了。如今隔了一段路,便插着一支火把照明。
原瑞升正走在前面,听到裴明淮也进来了,便停下了脚步。等裴明淮走到了面前,原瑞升方压低了声音道:“裴公子,你可要防着那姓祝的。昔日那九宫会尊主手中,便有一管‘凤鸣’。听说还有‘龙吟’,也是奇珍。没想到,嘿,没想到居然凤鸣落在他手里。”
裴明淮道:“我听说凤鸣是支通体鲜红的玉箫,乃是上古赤玉,最特异之处便是上面有天然的凤凰展翅的花纹,十分珍异。”
原瑞升道:“正是!据说要练御寇诀,这龙吟凤鸣是缺不得的。我对这姓祝的甚是疑惑……嘿嘿,不过,怀疑的人绝不止我一个吧。”
他说话的声音渐高,只听祝青宁在他们身后道:“想强夺的人,也决不止原老爷子一个。但如今这凤鸣还好好地在在下手中,我不说,两位也知道要从在下手中抢东西,不是那么容易的罢?”
原瑞升“哼”了一声,他已知这祝青宁说话甚是刻薄,不会给人留情面,但此时也不欲得罪于他,只对裴明淮道:“我们走。”
走了好一阵,还是在洞里曲曲弯弯地穿行,原瑞升叹道:“这条路好生长,这九宫会,把这座山怕都是挖空了,非一朝一夕之功哪。”
一言未尽,便看到不远处透出了亮光,那亮光却远非火把之光能及得上的。当下精神一振,大步疾行,不出片刻便觉着眼前大亮,竟是一间极开阔的石室。这石室顶上有个圆洞透出天光,四面立了十余根高高低低的石柱,中央有个高高的圆台,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石室中有不少人或站或坐,其中便有昨日见过的纪百云、彭横江、姚浅桃,那个头戴斗笠的灰衣汉子也在其中。众人看到裴明淮和原瑞升肩上负着的尸体,都颇为惊异,但裴明淮此时的注意力却全然被眼前一幅巨大的壁画吸引住了。
这幅壁画画在整一面石壁之上,画的正是那十八地狱。刀山油锅,石磨牛坑,血池铜烙,寒冰蒸笼,画得生动之极,那些在地狱中挣扎受苦之人,脸上神色痛楚万分,看久了竟觉着一个个似欲破壁而出一般。按理说来,这幅壁画至少也已有二十多年了,但仍是色彩鲜艳,栩栩如生。
裴明淮把肩上的尸体放在一旁,不由自主地向这面石壁走去,眼睛一直不曾离开壁画。一人背负双手,正仰头注视石壁,听到裴明淮走到他身后,便回过了头。裴明淮一见他的脸,便道:“无忧,你却先来了?”
这人锦袍玉带,面目俊美,二十七八岁年纪,正是汾脽坞的宗主薛无忧。他见了裴明淮,便道:“明淮,你来得晚了。”
裴明淮还未答话,只听一个少女声音响了起来,“裴大哥!”
薛无双飞燕一般地落到了他的面前。她此刻已换了女装,极是明丽动人。此刻双颊漾着红晕,真如白玉上抹了一层胭脂一般,十分妩媚。裴明淮见了她,却殊无欢愉之意,皱了皱眉,望着薛无忧道:“你怎的还是让无双也来了?”
薛无忧神情本来颇为冷峻,听到裴明淮这一问,也不自禁地叹了口气。“你难道还不知道我这个宝贝妹妹的脾气?”
裴明淮微笑道:“她的脾气,还不是你给惯出来的。”
薛无双撇嘴道:“裴大哥,你也取笑我。我只不过是跟着来玩玩的,难道还有什么危险不成?”
裴明淮指了一指地上的两具尸体,道:“这是在路上发现的。”
薛无忧皱眉道:“血刀双煞兄弟?看他们的模样,倒像是被猛兽给反复踩踏过一般。”
原瑞升点头道:“照老夫看来,是被牛蹄给踏过。”
薛无忧沉默片刻,眼光朝那壁画移了过去。那壁画极大,人物极多,大约有数百个之众,也有在油锅里哭号挣扎的,也有被铁锯锯成两半的,也有在铜柱上被烙成焦炭的。薛无忧忽道:“明淮,你来看。”
裴明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是“牛坑狱”。一头牛角锋利、双眼发红的巨牛正将四个人踩于脚下,其中两个便是秦祺秦华。那二人的脸,画得十分细致,只要是见过秦祺秦华之人,必能一眼便认出来。二人均是满面惊恐,双拳紧握,手中都握了他们的银刀,就连银刀上的镂空花纹也画得一丝不苟。
裴明淮看了半日,眼中疑惑之色越来越浓,摇头道:“这说不通。”
薛无双道:“裴大哥,什么说不通?”
裴明淮道:“这血刀双煞兄弟,是昨日离开茶棚的,我亲眼看着他二人上路。今日下午,我们在云栈上发现了他二人的尸体,便与原前辈一路负着他二人而来。可你们都是昨夜到此的……”
薛无双道:“那又怎样?”
薛无忧淡淡道:“我们昨夜一直守在此处,若有人要在这画上动手脚,万万不能。”
薛无双道:“也许这画以前便是画成这般的,只是我们不曾注意到罢了。这画上十八地狱,狱中之人,总也有数百人之多,我们又怎会一个个地去看?”
原瑞升听了他二人对答,也一直在盯着壁画看。此时忽然满面激愤之色,叫道:“你们来看!看这里,蒸笼狱!这不是我堡中那两个……”
那蒸笼狱中有一个三层的蒸屉,画得十分真切。第一层的蒸屉被揭了开来,里面有数颗人头,其中两颗人头的面目依稀觉得眼熟。
薛无忧侧目看原瑞升,道:“什么?”
裴明淮道:“无忧,我们来的时候,在茶棚蒸馒头的蒸屉里发现了原前辈派往朝天峡的两位弟子的头颅。”
原瑞升在身边的石壁上重重一拍,叫道:“好贼子,杀了人还不算,居然还敢画在画上……”
薛无忧冷冷地打断了他。“这幅画如此古旧,想必二十多年前便在此处了,阁下当年来过,难道还不知道?”
原瑞升一呆,道:“当年那情形,哪里还顾得上细看?”
薛无忧道:“二十年前,阁下这二位弟子想来也还未成人,又怎会有人能提前知道他们成年后的容貌,画在九宫会的总坛之上?”
原瑞升怔住,道:“可是……”
忽听到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自角落里传来。“说不定画这幅画的人,二十年前,便已知道了二十年之后的事儿。”
薛家兄妹和裴明淮都把眼光投向了角落,只见说话的是个粗壮汉子,一个人独自坐在角落。裴明淮笑道:“勾千芒果然是勾千芒,那夜与阁下在滴翠苑中一叙,你来得却比我还快。”
勾千芒叹了一声,道:“我也是昨夜方到的,此处既无酒,又无肉,更不像滴翠苑一般,有的是软玉温香。在这里呆了这一日,我也是闷得发慌!”
薛无忧哼了一声,道:“勾千芒昔日占山为王,什么事不曾做过。我倒不曾听说,勾千芒当年也参与了歼杀九宫会那一役。”
勾千芒冷笑道:“我跟你爹一同去的时候,你还是个黄毛小儿呢。”又笑了一声道,“只是你爹已死,你们自然也不知道了。”
薛无双大怒,腰上剑“铮”地一声已出了鞘。汾脽坞的大小姐,那柄剑果然不凡,比寻常剑要短上几分,剑身犹如一汪碧水。“你敢对我爹出言不逊?!”
勾千芒冷冷道:“我可有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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