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裴明淮还没睡到两个时辰,就听到门口有细碎的脚步声急急响起,紧接着就是薛无双在石门上一阵乱敲。“裴大哥,裴大哥,快出来,出事了!”裴明淮本来便是和衣而睡,忙跳起来开了门,道:“怎么了,无双?”

薛无双一脸惊惧之色,道:“葛玉死了!”

葛玉人已被抬到外面石室,此时她面上黑纱已然掀去,容貌算得上甚美,玉颊朱唇。只是双唇大开,下巴脸颊上全是干透了的血迹,嘴里的舌头,却是被人连根剪去了。

裴明淮抬了眼去看那壁画,壁画在他们出来之后,又已放了下来。任他找了半日,也未曾在画中找到葛玉。薛无双道:“你别找了,裴大哥,我看这幅画,眼睛都看酸了,也没看到。不过这画实在太大,画的人又太多,如果不知道是怎样的死法,还真找不出来!”

裴明淮听了她此言,心中一动,并不答话。薛无忧也不再说话,只望着那墙上壁画,若有所思。

薛无双见他两人都不言语,便道:“裴大哥,这件事真是奇怪得很。”

裴明淮道:“此话怎讲?”

薛无双道:“昨日夜里,你不是去找那位祝公子说话了?我们便也各自散了,那葛玉却拉住了我,悄声问我,我们这边是不是还有一间空着的石屋?因为裴大哥你去祝公子隔壁住了,确实是空着了,虽然我不是太欢喜她,但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又不是我的家。睡到半夜,我听到她那间石屋的门开了,她在低声跟一个男子说话,但声音压得极低,我也听不出来说的什么。”

裴明淮道:“然后呢?”

薛无双道:“我知道不该去偷看别人的事,但我实在是觉得好奇。我想了好一阵,才决定起来看看。我本来就是和衣而睡的,悄悄起身,就去推门……”她叹了一口气,“结果我一出来,就看见哥哥正在门口瞪着我。”

薛无忧冷冷道:“我早已叮嘱过你,不要多管闲事。此地处处透着古怪,你江湖阅历又浅,岂不是给自己惹祸上身?”

薛无双微笑道:“裴大哥在这里,我就不怕了。”

裴明淮淡淡一笑,却无心接她的话,问薛无忧道:“接下来怎样?”

薛无忧道:“我早已听到那葛玉的动静,但并不欲起身窥伺。直到听到无双这丫头起身,我才想要制止她。她也不情不愿地回去睡了,又过了半日,我忽然听到从中间石屋那边传来一声响,倒像是什么重物落地一般。”

裴明淮道:“你过去看了?”

薛无双道:“哥哥不让我去,结果自己反倒去了。”

裴明淮笑道:“以无忧的智计武功,不管碰到什么事都能应付。他不要你私自乱跑,也是为了你着想。”

薛无忧道:“我一过去,便看到那葛玉横躺在那里,一剑穿心,却没流多少血,凶手想必用的是一柄极轻极薄的利剑。”

裴明淮道:“那时她的舌头便已被剪下了?”

薛无忧摇头道:“石屋里本来便极干净,除了几滴鲜血,我没看到她被切落的舌头。她的手里,却握着一面琰圭。”

裴明淮道:“又是琰圭!”他把收在怀里的两面琰圭取了出来,薛无双看了看,也自怀中取了一面琰圭。这琰圭形状同一,却是一块南阳玉。南阳玉最佳者,乃是混以脂玉和似碧玉的透明绿玉,薛无双手中这块,便是上上佳品。

薛无忧也是识货之人,见了裴明淮手中那两块琰圭,便道:“看来你此次来的收获还真不少。”

裴明淮苦笑道:“入宝山又岂能空手而归?仅这几面琰圭,都已是稀世奇珍。玉本无价,何况是如此的玉?只可惜大多数人都不识货罢了。”

薛无忧道:“我识得上面刻的是梵文,不过却认不出写的是何字。只是,就我想来,上面刻的必是……”

薛无双道:“拔舌狱?”说罢打了个寒噤,道,“杀了她便也罢了,还要把舌头割下来,杀她的人啊,对一个喜欢自己的女子也未免太过残忍了。”

裴明淮道:“无双,你何出此言?”

薛无双笑道:“裴大哥,哥哥,你们都是男子,有些事就像瞎子一样看不到。她嘴上脸上都有鲜血,但仍然看得出她的唇上抹了很重的胭脂。”

裴明淮道:“这我倒是看到了,只是这又有何干系?”

薛无双道:“她唇上的胭脂只抹了一半。哥哥说地上有几滴鲜血,其实我看更像是胭脂汁子溅了出来。”她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银盒子,道,“这是我刚才从她身上找出来的。”

她把银盒子打开,里面果然盛了半盒鲜艳的胭脂,只是似乎有溅出来的痕迹。薛无双道:“我想她一定是在等人。否则半夜又何必梳妆打扮?……”

她又颤抖了一下,方道:“可这人不仅杀了她,还割掉了她的舌头。”

裴明淮打量了她半日,笑道:“无双,没想到你思虑竟如此周密,是裴大哥小看你了。”他自薛无双手中接过了那只银盒,果然有一边微微有凹下的痕迹。当下道:“看来这银盒确实曾落在地上。”

薛无双道:“凶手又顺手捡了起来,放回了她身上。她腰上悬着一个花色十分艳丽的锦囊,我就是在那里面找到银盒的。”

她说到此处,忽然见到原瑞升在外面一晃,对裴明淮招了招手。裴明淮只得出去,笑道:“原前辈,找在下有事么?”

原瑞升嘿嘿一笑,却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裴明淮心下甚奇,道:“原前辈,你有话但说无妨。”

原瑞升用力抓了抓那簇小胡子,笑道:“裴公子,老夫……嘿嘿,老夫有个不情之请。昨晚来找你,你偏又去薛宗主那处了。”

裴明淮道:“昨晚?昨晚我跟那位祝公子一同出去赏月了啊。”

“哦,我是看着你回来的。”原瑞升笑道,“正想过来找你,你偏又走了,我等了半日也没见你回来,只得也回去睡了。”

裴明淮笑道:“不知原前辈究竟有何事要跟我说,非得要等夜深人静的?”

原瑞升嘿嘿一笑,又朝裴明淮凑近了几分,道,“不知那两块琰圭,是否还在裴公子身上?”

裴明淮不由得一笑,道:“原前辈,你难不成连死人的东西都想要?”

原瑞升忙道:“不不不,老夫只是想要拿着参详一番。公子想,反正只有两块,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只是想看上一看,有何线索。”

裴明淮又是一笑,将那两块琰圭取了出来,递与原瑞升道:“我对九宫会的甚么宝藏殊无兴趣,原前辈当时若说了,我早给你了。你也真是,想要这东西,就直说罢。”

原瑞升也有些讪讪地,道:“我好歹也是个‘前辈’,怎好意思?”

裴明淮听他说得有趣,又是一笑,此时却见祝青宁转了过来,道:“明淮兄,我有话对你说。”

这话一说完,他便掉转脚步,往自己住的那间石屋走去。裴明淮一见他叫,心里自是巴不得的,忙对原瑞升道:“原前辈,在下失陪了。”

祝青宁一坐下,便道:“说你大方,你还不承认。那琰圭你为何给了原瑞升?”

裴明淮笑道:“他就是看看罢了,难不成还能昧下了?”

祝青宁瞪了他一眼,道:“勾千芒和涂醉山暴死之时,我见那原瑞升手脚极快,将那两块琰圭也纳入了自己怀中。”

裴明淮笑道:“这人贪心,江湖上早有传闻,难道你却不知了?”

祝青宁面上突然现出了一丝古怪的神色,缓缓点头道:“自然知道。……又怎会不知道?……”

裴明淮笑道:“你叫我来,不会便是为着问这事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想要自原瑞升手中抢回来,又有何难?他说要拿着参详一番,那就由得他去,他是绝不会把琰圭弄丢弄坏的,定然是视如珍宝。说不定,他还真能发现些什么呢。”

祝青宁道:“我只是听到了你们二人的话,顺口一说罢了。我在想的反而是葛玉之死,甚是突然,也甚是出人意料……”他叹了口气,捧了坛酒出来,给裴明淮和自己一人倒了一碗。“只可惜此处无棋,否则跟你下上一局,倒也能消磨时间。”

裴明淮心中一动,脸上也微微泛起笑意,道:“要下棋,那还不有的是机会?只不过,我看我是赢不了你的。你下棋弹琴,样样都比我强。”

祝青宁也不觉一笑,道:“这些比你强有什么意思,要剑法比你强,那才有用哩。”

裴明淮道:“若是你想跟我切磋,也未尝不可哪。”

祝青宁摇了摇头,道:“那也不是现在。”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谈谈说说,裴明淮心中只觉畅快,浑然忘了时间。祝青宁也学乖了,喝酒只浅尝即止,裴明淮都喝了好几碗了,他一碗还没喝完。

裴明淮酒意上涌,笑道:“我知道你用剑,我是真心想跟你切磋一下,如何?”

祝青宁微一犹豫,还未答言,两人忽然听到一声惊呼,远远地传了过来,听声音却是姚浅桃。裴明淮心中一惊,知道出事了,忙起身赶去,祝青宁也放下酒碗,尾随而至。

西首尽头,姚浅桃正一脸惊惧地站在那里。石屋之中,薛无忧怀里抱了薛无双,正呆呆而坐。薛无双胸前鲜血直流,双眸却已合上。

裴明淮不到两个时辰前尚见着她巧笑嫣然,俏语如珠,此时眼见得她香消玉陨,只觉着一阵头晕,整个人都晃了一晃。

这一夜,却是任谁也睡不着了。如今这石屋里,除了数人枯坐之外,还整整齐齐地摆放了数具尸体。秦氏兄弟,葛玉,勾千芒,涂醉山,如今还加上了薛无双。薛无忧一个人坐在一旁,他本是个举止十分优雅,此时却抱了一坛酒往嘴里灌,酒水自唇角流了下来,他也不曾理会一下。

纪百云在石室里踱步,只听见他的脚步声响,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彭横江终于忍耐不住,出声吆喝道:“你走什么走?还嫌大家不够烦心的么?!”

裴明淮走到了薛无双身边,凝视她的脸。前几日,她还会对自己说些娇嗔的话,此时却再也不会出声的了。裴明淮只觉得鼻中一酸,竟忍不住又想掉泪了。薛无双面色如生,唇边那抹笑意仍带着那股极甜蜜的味道。

姚浅桃见彭横江已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便缓缓走至了裴明淮身边,低头去看薛无双。她看了半日,眼眶微微发红,却轻声道:“还好,无双妹子被杀的时候,恐怕……恐怕并不知道。那一剑……那一剑兴许太快,快得让她感觉不到……这样,这样总比,总比那些死了的人好……”

薛无忧怒喝道:“你能不能闭嘴?”依薛无忧的性子,平日里是绝不会对一个年轻女子这般叱喝的,何况姚浅桃也是一番好意。姚浅桃吃了一吓,不敢再说,低头走回到了彭横江身边。彭横江微微睁眼,道:“浅桃,你有句话说错了。”

姚浅桃道:“说错了?舅舅,我有什么话说错了?”

彭横江笑了一笑,眼光向石室内的众人缓缓地掠了过去。“你大约还欠些江湖阅历,看不出来,不足为奇。但其余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是江湖的风口浪尖上打滚了一辈子的人,不可能看不出来。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嘿嘿,居然没一个人说出来……难道大家都怕了不成?哈哈,哈哈……”

姚浅桃急道:“舅舅,你莫跟甥女打这哑谜了。究竟你看出了什么?”

彭横江眼望站在薛无双尸身之旁的裴明淮道:“裴公子,你说呢?”

裴明淮仍然低头注视薛无双胸前那道自后背透至前胸的剑伤,慢慢道:“彭盟主既然问了,在下也不能不答。姚姑娘的确错了,无双身上的这一剑,并不是特别快,快得令她感觉不到。这一剑……是慢慢送入她后背的,想必入肉之际还顿了一顿,那杀手方才刺透她前胸的……这个过程,并不算快,决不可能像姚姑娘说的一样,无双能够毫无所觉……”

姚浅桃睁着一双盈盈如水的眼睛,怔在当处。彭横江大笑道:“哈哈,哈哈,浅桃,你还不明白?这薛无双明知道有人要杀她,却仍是一脸甜蜜,哈哈,连我这等人,都能看出她必是极喜爱这个对她下杀手的人,她脸上眼睛里都是心满意足……浅桃,你是个姑娘家,却居然看不出来?……”

姚浅桃声音微颤,道:“我……我不是看不出来,我是……我是……”彭横江打断她道:“不敢相信是不是?”姚浅桃只得点了点头,眼光却向裴明淮飘了过去。“无双妹子……无双妹子……她心里喜欢的是裴公子。我不会看错……她跟我提到裴公子时,总是一脸甜甜蜜蜜的样子,就像……就像她如今脸上的这表情……”

纪百云、原瑞升和彭横江,都将目光一起投在了裴明淮身上。只有薛无忧仍在那里喝他的酒,似乎充耳不闻。裴明淮仍然面无表情,只淡淡道:“姚姑娘这话,却是何意?我倒是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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