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话刚才从孟固口里听到一回,孔季又来了,都懒于分辩了。又想知道实情,只得敷衍道:“问上一问,总是应该的。”
“那,裴公子可别说,是老夫告诉你的啊。”孔季笑得颇为古怪,“唉,虽说柳眉本来也是出身大族,但已沦落至此,他却一定要娶。你看,这不连自己女儿都带累了吗?裴公子,你年纪轻,若是早上二十几年,你去打听柳眉儿,那可真是艳名满播呢,官伎里面都是最出色的,连皇亲郡王都迷恋呢。毕竟,唉,原本也是柳家的闺秀啊……”
见裴明淮不语,孔季觑着他脸色,道:“公子,琼夜对你是一片真情,照老夫看,你也就别计较那么多了。”
裴明淮哭笑不得,又想从孔季嘴里再掏点什么出来,也不好否认。正在此时,孟蝶进来,笑道:“那位吴大神捕已经到了,就在县衙外面。裴大哥,我们现在去找他吗?”
裴明淮道:“好。”又对孔季道,“孔先生,那我先失陪了。”
孔季忙笑道:“公子只管去。”
那塔县座落于群山之间的凹处,旁边共有六座山峰,每座山峰却似一朵莲花的花瓣,正好形成了一个莲花状。每座山都积雪厚厚,看来便似一朵六瓣的雪莲一般。
裴明淮和吴震在看山景,孟蝶却在一旁细细打量吴震,对吴震她似乎极是好奇,笑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吴震吴大神捕,果然是相貌轩昂,蝶儿慕名已久啦。”
吴震盯了她一眼,孟蝶娇美灵动,他也未免多看了两眼。“孟姑娘,你也知道我?嘿嘿,知我吴某之名的人,多是大奸大恶之辈啊。”
裴明淮斥道:“你胡说什么?”又对孟蝶笑道,“蝶儿不必多心,我这个朋友,便是这脾气,嘴里从来说不出好听的话,一见我面便损我。”
吴震笑道:“你便直说,我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三人一面说,一面上了那雪山。裴明淮留心看孟蝶身法,十分轻盈,上下这等滑不溜手的冰壁,也是行若无事。不单是他,连吴震都觉得诧异,几次想问,都被裴明淮以眼色止住,只得闭口不言。
孟蝶却是玲珑剔透之极的人,见到二人脸上疑惑之色,笑道:“裴大哥,吴大人,是不是想问,蝶儿这功夫,是跟谁学的?其实,还得归功于那雪莲花。”
裴明淮顿时恍然,问道:“难道是有前辈高人到这里来……”
“不错。”孟蝶道,“年年都有人来摘这雪莲花,其中不乏武林中人。有位高人,受了伤到了此处,是我伯父救了他。他受了伯父的恩,又说我根骨俱佳,教了我功夫。”
吴震问道:“不知这位高人是谁?”
孟蝶摇头,道:“他说了,不让我说出他名字,也不肯正式收我为徒,免得为我家招来祸事。他也过世啦,受伤太重,拖了几年,还是走了……”
吴震与裴明淮都在心中暗自把这些年江湖上突然销声匿迹的高手过了一遍,孟蝶轻功路子甚是诡秘,身法怪异,两人互看一眼,都摇了摇头,心中俱是一个念头:这小小塔县,水还真是不浅。
吴震又瞪了裴明淮一眼,那意思十分明白。瞧你吧,带个不知底细的姑娘一起来,要聊都不好聊。
这时候已越登越高,裴明淮向下一望,当真是飞鸟不至,此山积雪极厚,恐怕是终年不化。寻常雪莲花所生之处,也是实地,这里实在大不一样。若是寻常人,不会武功,要上这里,千难万难。
“裴大哥,吴大人,到那最高的山头便是了。”孟蝶伸手一指,吴震与裴明淮同时抬头一望,那山顶积满白雪,此时居然有了阳光,洒在山顶,金光乍现,说不出的壮美。孟蝶又道:“此处若是常人上来,连呼吸都难,二位大哥最好调匀内息。”
吴震见孟蝶神定气闲,浑若无事,忍不住问道:“孟姑娘经常上来?”
“前几年,我……我那恩师伤重,我常常上来。”孟蝶脸上微有伤感之色,“如今,早不来了。”
三人到得那山头上,裴明淮道:“想必这里的雪,终年都不会化。”孟蝶点头道:“正是,也只有这终年不化的雪,方能养得出那异种雪莲。”
裴明淮道:“只不知这雪莲,是否真有传说中的神效。”
孟蝶笑道:“神效自然是有的,但也得有神医。”
裴明淮道:“神医?蝶儿何意?”
孟蝶道:“与其说是神医,不如说是要有内力深厚之人相助,以雪莲之效相辅,助以血脉畅通,经脉顺行。裴大哥,普通人又怎有此内力?所以蝶儿说,得有神医才行。若是法子得当,瘫痪已久的人,也能再行走呢。”
吴震不觉点头道:“如此看来,还真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这雪莲有此神效,也难怪众人趋之唯恐不及了。”
裴明淮原本对雪莲之说似信非信,听孟蝶此言有理,心下大喜,道:“既然如此,无论如何我也得把这花带回宫。”
吴震笑道:“就怕人人都想要,人人都来抢。”
裴明淮哼了一声,道:“我倒看看,谁敢来抢。”
吴震笑道:“我最怕你疾言厉色,每到这时候,我都要暗自摸摸脑袋,看是不是还在脖子上。”
裴明淮笑骂道:“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
孟蝶走至悬崖边上,只见她红衫飘飘,容光照人,真似只蝴蝶一般。她身子猛地往外探出,这一着又疾又快,竟似要栽下这绝壁一般。裴明淮叫了一声:“小心!”吴震也大吃一惊,急忙抢上想抓住她。
孟蝶格格娇笑,道:“二位大哥,不必惊慌。”她一扬手腕,这时吴震和裴明淮方才看到,她腕上有一圈透明的细丝,日光下微微泛出青色,一头缠在一块巨石上。
裴明淮心中一动,吴震两眼也注视她手上细丝,脸上神色不动。孟蝶笑道:“我下去替你采,裴大哥,你们等着便是。”
她一言未毕,人已翻下绝壁,水红裙裾飞开,便如一朵花朵盛放一般。她在冰壁上往下移,身法快极,不时间已近崖底。
冰壁之上,果然长了不少碗口大的花朵,色如冰雪,形似莲花,大约有数十朵之多。
此时风又大了起来,将孟蝶缠在大石上的细丝吹得摇晃不定,她也似一片花瓣,在冰壁上摇摆。
吴震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你看这孟蝶的武功路数,是何来历?”
裴明淮笑道:“江湖上的事,我远没有你来得清楚。她那天蚕丝,十分少见哪。”
吴震道:“你喜欢这姑娘?听你蝶儿蝶儿地叫她,我还真没见你对哪个女子,一见面就这么熟稔。”
裴明淮道:“你胡说什么?我是觉得她俏丽可喜,看着亲切。”
“是挺讨喜的。”吴震叹道,“连我都喜欢。”
裴明淮瞟了他一眼,道:“说起来,你说尉端拿住了你的把柄,我还没审你呢。说,哪个女子,让我们的吴大神捕动了凡心?听说上一回,你破了一个大案,那太守的爱女对你一见倾心,太守亲自来提亲,你也冷着脸拒了?太守的女儿都看不上,你还真是眼光高啊!”
吴震哪里禁得起他这话,窘得满脸通红。就在这时候,只听孟蝶的声音,远远地自冰壁下方传了过来。
“裴大哥,吴大人,我是一起摘完呢,还是留上几朵?”
裴明淮心想,孟固早已备下冰块雪水,就算几十朵一起摘完,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若一起摘完,若是有他人想要救命,岂不断了他人生路?他还在思量,吴震却扬声叫道:“孟姑娘,一起摘完便是。”
裴明淮道:“但……”
吴震道:“裴三公子,这不是你当活菩萨的时候。你姑姑要此物,谁知道要多少,这里的够不够?就算你留下来,救的人,可不一定是个好人!明年也会得长,先来先得!”
裴明淮也知他说得有理,不再说话。忽听孟蝶一声惊呼,两人都吃了一惊,怕她有所闪失,探身出去看,只见孟蝶往冰谷底下坠去,大惊叫道:“蝶儿,出什么事了?”
“我没事……裴大哥,是下面有东西!”
那冰谷底与这上面相隔数十丈,再轻功高的,也没法就这么下去。冰壁又是滑不溜手,裴明淮看了一眼那紧紧缠在巨石上的细丝,沉吟不语。
只听孟蝶在下面叫道:“两位大哥,要不要下来看看?这里……有古怪……有死人!”
吴震低声道:“我下去,你留在上面。”
裴明淮知他之意,若是有人在上面斩断了孟蝶的天蚕丝,那三个人恐怕都上不来了。摇了摇头,道:“不必担心,孟固知道我们来了,若是久久未归,必会通知尉端。你的手下也知道你出来了吧?”
吴震想想有理,便道:“也罢,那我先下去。”
裴明淮与吴震先后下去,却见孟蝶站在冰谷,望着地上的白雪。。
“孟姑娘,怎么回事?”吴震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孟蝶伸手一指,道:“雪里好像埋了什么。”白雪之中,若有颜色鲜亮之物,自然十分显眼。吴震与裴明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雪微微隆起,确似下面埋了什么物事。吴震倒转剑柄,拨开了一层雪,裴明淮一看,还真是个死人。
一拂开那人面上的雪,吴震和裴明淮都大吃了一惊。
“这不就是那个……那个陈博么?”吴震望着裴明淮,问道,“我见过他一回,因为,呃,因为太丑,所以……所以记得十分深刻……”
陈博生前极丑,死后更丑。他面色青灰,嘴唇发黑,看起来跟个厉鬼差不多。裴明淮见他胸前衣服裂口,虽然天气极冷,并未见多少血迹,但也能看出来,他是被利刃穿心的。
“嗯,没死多久。应该是昨天死的。虽然僵得硬梆梆的了,那也是冻的。”若论对死尸的经验丰富,自然谁都及不上吴震。吴震仔细看了片刻,道,“剑伤,自后背透过前胸,一剑致命。然后……自高处跌下……”说罢抬头向上望去,道,“必定是有人在上面杀了他,又将他推了下来。风雪甚大,便将他掩埋在了下面。”
裴明淮眉头紧蹙,道:“我昨天还见过他,那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我跟他离开普渡寺,他说……他说他要上山去看风景……难不成就没回普渡寺了?他是被人所杀,为什么?谁要杀他?”
吴震问道:“昨天你见到他的时候,可有异处?”
“没有。”裴明淮道,“他兴致可高得很,定要爬山去看雪景。方丈劝他,说路滑,他执意要去。”
吴震弯下腰,细细察看陈博尸身。有他在此,裴明淮自然乐得轻松。回头一看,孟蝶脸色苍白,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她不知从哪里变了个大大的篓子出来,雪莲花就放在里面。裴明淮仔细一看,那篓子是用丝绳编成,想来她原本是叠好放在身上的,做这事情,当是轻车熟路了。
“蝶儿,你认得他?”裴明淮问。孟蝶点了点头,道:“认得,他也是塔县的人,隔上几年,总要回来看上一看。没想到……会死在这里。”
吴震突然一伸手,裴明淮见他手上有些微的金色光泽,微微闪烁。“不知道这陈博死前去了哪里?看这个。”
孟蝶眼尖,一眼看去,叫了出来:“是总坛佛像上面的金箔!”
她这一叫,裴明淮和吴震都盯着她不放了。吴震问:“总坛?什么总坛?这里……总坛?”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孟蝶似乎也觉得失言了,低声地说,“以前,塔县这一带,在百年前,并不属我朝,两位大哥必定知道。”
裴明淮点头道:“是,百年以前,塔县属西域一小国,名唤‘乌夷’,信奉的乃是‘万教’。后来这乌夷又被大凉所占,最后同时被我朝所灭,万教也渐渐消亡。”
吴震嗯了一声,道:“乌夷,大凉,对,确有此事。”忽然一凛,朝裴明淮看了一眼,道,“莫不成黄钱县那……”
裴明淮道:“且听蝶儿说下去。”
孟蝶道:“其实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那万教生发于此,最神圣的总坛,便在莲花山中,只是早已废弃了。”
裴明淮问道:“这总坛现在何处?”
孟蝶伸手向上一指,道:“就在我们刚才下来的地方。不知两位大哥可有看到有冰壁前有一条窄缝?那便是入口。”她又朝陈博的尸身看了一眼,道,“里面的佛像,曾经也是金箔宝石装饰,贵重得紧。后来,那些宝石金箔,大都被当地的百姓给拿走了,佛像也给拆了……不过,多少还是有些残片剩下来,这陈先生……他想必死前去过。”
吴震道:“明淮说他头两日住在普渡寺里面,也许是自寺里沾上的。”
孟蝶摇头道:“不会。普渡寺崇尚简朴,一应佛像都十分素朴,从不会用金箔宝石装饰。”
她说得十分肯定,裴明淮回想起普渡寺的情形,倒也无话。吴震道:“我们将他的尸身弄上去,孟姑娘,你带我们去那个总坛。”
三个人下来,上去的时候还多了一个死人。吴震将陈博的尸身放在一旁,道:“死人想必不会有人偷的,我们进去看看吧。”
孟蝶领着他们,自冰壁一条天然窄缝进去。走了不多时,里面便越来越宽,吴震低声道:“这里面是天然的?”
“想来是。”孟蝶笑道,“这地方在他们看来,无比神圣,作为总坛所在,再好不过。”
裴明淮道:“若是不会武功,想必难以上来吧?”
“那倒不至于,这里的人,平日上下惯了。”孟蝶道,“他们也视那冰壁上的雪莲为圣花,若他们还在,想是不会让人摘取的。”
又走了片刻,越来越暗,外面的光线已渐不可见。吴震拿了火折子点上,道:“好深的地方。”
“就在前面了。”孟蝶格格一笑,道,“我对这地方,也挺好奇,可来过一次后,就再没兴趣了。里面虽然大,却是什么都没有。”
她伸手一指,道:“这就是门了。”
借着火折的光,裴明淮与吴震看清了那扇巨大铁门上的图案,同时“噫”了一声,声音中大是震动。
那铁门呈青绿之色,显然是铁中混了青铜之属,门上纹饰满满,繁复之极。但最显眼的,还是门两边中间的两尊佛像,一个通体呈青碧色,一个肤如白雪,都是少女形容,容貌姣好,身上挂的璎珞却是人头骨串成,甚是骇人。本来佛像身后光轮上想是饰了一圈宝石,现在宝石是一颗都不见了。
吴震道:“这佛像倒是与中原的大不相似。”
孟蝶在他们身后,道:“里面到处都是。他们原本连壁画都以金箔饰之,两位大哥想想,那可是黄金,当地人哪里肯放过?所以不仅塑像没了,连壁画也一样的残缺不全了。陈先生是从哪里沾上的呢?倒是怪了。”
吴震回过头,问道:“孟姑娘,你还知道些什么,可否一并告知?”
裴明淮瞅了吴震一眼,他觉得吴震对这孟蝶出奇的客气有礼,实在是大违常态。吴震这人,一张嘴特别不好,可是连自己都要逮住机会抬杠的。
孟蝶是何等精乖的人,甜甜一笑,道:“吴大哥不必客气,叫我蝶儿便是。”
吴震道:“是,是,蝶儿……蝶儿姑娘。”
他这一声叫,裴明淮实在没忍住,“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惹得吴震怒目而视。孟蝶反倒忍得住没笑,一本正经地道:“姑娘二字,便不必了。吴大哥,你定然也知道,那万教多少有些邪气,所供奉的菩萨,也不若常见的那般慈眉善目,或是身披人皮,或是挂人头骨的璎珞,或是手捧盛满鲜血的人头碗,着实可怖。”
裴明淮道:“万教本来就是崇尚以大无上法力威慑世人,自然有忿怒相了。”
孟蝶眼望那大门上作美女之形的佛像,道:“裴大哥,吴大哥,你们要进去看吗?不过,我话可说在前面,里面真没什么好看的,实在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吴震愁眉苦脸地道:“进去看自然是要的,可这门户如何打开?”
孟蝶道:“推啊。”
见两人都看她,孟蝶道:“门不是推,还能如何?我以前来过,门虽然厚,可是用力一推就开了啊。”一边说,一边便去推门。她动作极快,两人拦之不及,裴明淮剑已出鞘,一旦门中有异动,立即出手。
门却极之厚重,只听嘎嘎嘎之声不绝。已开了尺许,侧身便能进入。里面黑暗,一瞟之下,觉得甚深。吴震在身上摸了摸,道:“我带的火折子不多,你身上有吗?”
“没有。”裴明淮笑道,“不过,我有更好的东西。”
吴震道:“什么?”
裴明淮道:“等你火折子用光了,再用我的不迟。”
吴震嘿了一声,道:“我先进去。”
裴明淮回头想嘱咐孟蝶几句,却见孟蝶两眼凝视自己剑身,目光中殊有特异之色。他也不以为意,赤霄神兵利器,只要是会武之人,都未免多看几眼。孟蝶半日方一声叹息,道:“裴大哥,好剑。得见赤霄,是蝶儿眼福。只是此剑好饮血,大哥还是不用的好。”
裴明淮哪承想孟蝶说出此番话来,一时间怔忡难言。吴震在旁听着,大约也觉着这话难以回答,便道:“我走前面,明淮,你们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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