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太子带着娄提也走了,厅中便只剩了裴明淮一人,灯油已不多,风一吹来,更是一灯如豆,外面一串串的灯笼,也忽明忽暗。裴明淮随手端了手边的茶,茶是早送来了,他一直未喝,这时早已冷了,他也不着意,茶碗刚碰到唇边,突觉劲风袭面,“啪”地一声,那茶碗已被一根树枝击落,摔碎在地,顿时一股碧烟冒了出来。

裴明淮立时站起,掠至厅外,却半个人影也不见。他又走了回来,拣起地上那根树枝,树枝显然是匆匆折下的。他盯着地上那毒茶,这时才觉着背上森森寒意,若刚才他喝了那碗毒茶,现在恐怕已经倒毙在地了。

再一深想,裴明淮只觉寒意更盛。方才他见着庆云一直在喝茶,太子也喝了两口,沈信咳了几声,沈鸣泉在旁边端了茶给他,他也喝了。几个人都浑然无事,只有自己这碗……因为他们几个的座位是绝对不会混淆的,所以茶碗也绝不会拿混。既然如此,那毒就是下在自己的茶碗里面?

裴明淮记得,茶是鸣玉端上来的,若是有意下毒在一碗茶之中,做上认记并不难,但这丫头又怎能脱了干系?

他正凝神思索,那鸣玉竟然又过来了,朝裴明淮笑道:“裴公子,家里人少,让您久等了。您屋子早收拾好了,去歇息可好?”

裴明淮两眼凝视她,鸣玉却似不曾留意他的目光,一低头看到地上的茶,道,“啊,这茶碗怎的摔碎了?公子不如先回房,我再给公子送些茶点来。”

裴明淮留心看她神色,十分自然,实在看不出破绽来。便道:“这茶不错,是姑娘煮的么?”

鸣玉微笑道:“是啊,是我,给几位殿下的都是我去弄的,不放心厨房。”

裴明淮心道,若不是鸣玉在茶里下毒,那又是谁?厅中只有太子,庆云,还有沈信和沈鸣泉,哪一个都不该用这等手段来杀自己。

“鸣玉姑娘,劳你把你家少爷请过来。”裴明淮坐回了椅中,道,“不必惊动沈太傅,悄悄地说与鸣泉便是。”

鸣玉微微一怔,道:“裴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裴明淮道:“姑娘不必多问,只管请他来便是。”

不出片刻,沈鸣泉便急急来了,额头微见汗意,道:“明淮,真是怠慢了。我家里人少,哪里见过这阵仗,什么事都要我和于蓝去打理。我赶着让雇了几个人,明儿来,今儿晚上却是人手少了……”

裴明淮打断他话头,道:“我们不必客气。鸣泉,我请你过来,是有件事,不得不告诉你。”

沈鸣泉一怔,裴明淮问道:“你家里的下人,都是一直跟着你们的?”

“是,都是。”沈鸣泉道,“也就几个丫头,几个小厮,都是跟了我们多年的了。厨子也是。倒是粗使的那些,是附近村子里面找的,但自从我们搬至此处,也有些年头了。明淮,出了什么事?我家里……”

裴明淮朝地上一指,道:“我的茶里被人下了毒。”

沈鸣泉低头一看,竟连地上都被那毒茶给蚀了一块。沈鸣泉只惊得面色煞白,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那碎掉的茶碗不放。

“鸣泉,不必告诉老师。”裴明淮慢慢地道,“这花厅,也暂且锁着,不要让人进来。里面的什么都不要动。”

庆云和太子等人的残茶,也都还在原处。沈鸣泉道:“他们几位的茶……”

裴明淮摇头道:“他们都喝过了,想必只有我的有毒。”

沈鸣泉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只叫道:“好险!明淮,真的好险!还好,还好……还好你没喝……”

裴明淮不欲告诉他方才有人以树枝击落茶碗之事,只道:“是,实在好险。”

沈鸣泉又怔了片刻,问道:“那……现在如何是好?”

裴明淮道:“我自会唤人前来查察。只不过,得叨扰你们了。本来老师大寿,又是你的喜事……只是此事不小,这人既敢对我下毒,也可能会对太子和庆云下毒,还是让人来查个清楚的好。”

沈鸣泉仍然面色苍白,听裴明淮这般说,点头道:“好,这等事,我也不懂,明淮,你拿主意就好!”

裴明淮道:“也不早了,你命人将这花厅锁上,我也去歇息了。还有,鸣泉,你刚才说,你明儿另雇了人来帮忙,却是不必了。人多手杂,更不放心。”

沈鸣泉一怔,道:“可是,家里确实人不够用,尤其是丫头少,连侍候庆云公主都简慢了……”

“景风身边不会少人,等她来了,自有婢女。”裴明淮道,“你不必费心了,待得景风过来,自会让人去服侍庆云。你放心,庆云是知礼的人,不会见怪。”

沈鸣泉见他如此说,只得道:“是,你说得是。”

沈宅外表看来不起眼,里面屋舍倒是不俗,颇见匠心。给裴明淮准备的那间屋子,还供了一瓶茉莉,花虽不起眼,却是清香满屋。茶点是早送过来了,样样精雅,可这时候,裴明淮哪里还敢随意去碰?好在身上那颗辟毒珠是在的,试了一试,这回却是无碍。

睡到半夜,裴明淮忽听到一声尖啸声自花厅那边传过来,这声音十分凄厉,竟辨不清是男是女。裴明淮本就睡得警醒,这下是全然清醒过来了,一跃而起,推门奔出。

他奔得不远便见到太子,身边跟着娄提。裴明淮顿足道:“太子,你只带娄提一个人就出来了!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先别过去!”

太子道:“我跟你一道去。有你在,会有什么事?”又对娄提道,“你去庆云那边,不要让她有什么闪失。”

裴明淮见太子如此说,心里又急,只得作罢,跟太子一同快步过去。

花厅旁边遍栽绿竹,十分清幽,斜对着大门,有道垂花门相隔。一条小溪自山间流下,水却甚是湍急。一座竹桥架在溪上,桥上点了几盏贴着“喜”字的大红灯笼。一架水车正在缓缓转动,却似个火轮一般,着了火烧得正旺。有个人架在着火的水车之上,由下而上,又由上而下地跟着转动。那是个满面血污的男子,自脖子以下,更是血污狼籍,从胸口一直剖到肠胃,五脏六腑都跟着血一起滑出来,挂在水车上面,还有一截长长的肠子弯弯曲曲地垂在空中,摇摇晃晃。

任凭裴明淮也不是没见过世面,这地狱图画一般的景象,还是让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太子也大是惊骇,虽然强自镇定,声音仍然微微发颤:“这……这人是谁?”

裴明淮定了定神,道:“太子殿下,您还是先进去,别让庆云和老师出来看见了。”

就在此时,有两个纤细的人影,便如风吹一般从竹桥上飘了进来。裴明淮向外一望,有乘小轿,行走如风,不时便停在了竹桥之外。桥旁有黄色灯火,想必是有人在轿侧随行。

那两个纤细人影此刻已到了溪边,原来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头梳双鬟,一着绿衣,一着红衣,腰边都插着短剑。裴明淮识得那是景风公主身边的侍婢珠兰和芝兰,外面那乘软桥里面的自然就是景风了。

珠兰和芝兰过来先向太子行礼,又向裴明淮问好。这两个小姑娘,却一眼都不看那水车上的人,一人一边,立在桥侧,过了片刻,环佩声响,一个打扮华丽的老妇,扶着个宫装女郎,缓缓地走了过来。这女郎年纪只比庆云略大些儿,但却是出了阁的打扮,容貌极美,体态轻盈,弱不胜衣。

她一见到那火光冲天的水车,便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人是谁?”

这话,太子和裴明淮,可都答不出来。太子上前扶了她,道:“你一路上辛苦,赶紧进去歇息。身子可还好?”

“多谢哥哥关心。”景风公主微笑道,“有红婆一路上细心照顾,除了略有些咳嗽,并无大碍。”

她又朝裴明淮看了一眼,笑道:“明淮,有一阵子不见了。听闻去了西域,一切可还好?”

裴明淮道:“谢公主挂怀,一切安好。”心道你想在我这里打听尉端的事,可没这么容易。景风自然也明白,淡淡一笑,转向太子道:“老师寿辰,又是鸣泉成亲,可不能出了差池,还是多小心着意的好。挂在这里成什么话?”朝珠兰与芝兰微微一点头,两个少女脚尖一点,飞身便往那水车而去,两人短剑出鞘,忽听“叮叮”两声响,二人被裴明淮拦回了竹桥之上。

裴明淮收了剑,淡淡地道:“公主说得极是,这死了的人,是得放下来,否则成什么话?只是,他死得蹊跷之极,还是先察看仔细,再作打算。这人分明是被人杀了后再绑在水车上点火的,照我看来,还是先灭火的好吧?”

太子点了点头,道:“明淮说得是。”

裴明淮道:“多谢太子。景风,就劳驾你手下的绣衣了,这等诡异之事,也不必惊动老师府上的人。”

“我远远地看着起火,心里奇怪,早让他们过来啦。”景风道,“放心好了,连沈家的人,一概都不让靠近。”

裴明淮笑道:“你的绣衣,实在是神出鬼没。”

景风盯了他一眼,并没答言。她站在那里,一身嫩黄衫子,云鬓也被风吹得略乱了些,影子映在溪中,当真是娇怯怯地引人生怜。她身边那个老妇,替她披了件对凤纹紫褐锦的斗斗篷。她两眼凝视那溪里燃烧的水车,幽幽地道:“轮回六趣,如旋火轮……哥哥,明淮,你们看,那人……这死了的人,他的样子,像什么?”

裴明淮心中一动,只听太子道:“景风,我陪你先进去吧。这里风大,你身子弱,别着凉了。”

景风嗯了一声,随着太子慢慢地走了进去。裴明淮退在一边,等二人背影不见,再一回头,水车的火已渐渐熄灭,两个小姑娘仍站在一旁。裴明淮道:“你两个不随你们公主进去,还在这里干什么?”

珠兰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么?”说罢一掩口,道,“哎呀,又叫错了,公主说了,应该改口了。”

裴明淮淡淡道:“我这两年都在外面跑,那些官衔,且都收起来罢。我没什么吩咐了,你们两个进去吧。”

芝兰道:“这杀手想必还没走远,看那人血都还在往下滴呢。”

裴明淮朝那水车瞥了一眼,那人身上鲜血淋漓,想必是刚死片刻。只是要将人这般绑在偌大的水车之上,实在不是件易事。

他飞身掠到水车之上,此时火虽然熄了,但仍然滚烫,还在吱吱转动。裴明淮此刻凝神看那尸体,才发现他一颗心竟然被人剜走,内脏散在水车之上,有些血淋淋地掉进了小溪里面,有如地狱场景。

“明淮哥哥!”

裴明淮听到庆云尖叫,便扬声道:“你别过来!”

庆云手里拎着一盏黄色灯笼,她本来姣好之极的一张脸,竟也隐隐透出诡异之色。她手中的灯笼,也在微微摇晃,显得她心中激荡之极。只听她喃喃地道:“轮回六趣,如旋火轮?……”

裴明淮心中又是一动,回头向她望了一眼,只是庆云手里的灯笼摇晃得更厉害了,他连她脸都看不清了。

“你别过来,庆云,还是不看的好。”裴明淮沉声道,“这人脸上全是血……我也是过来了才看清的。这个人,就是方才给我们开门的管家!”

庆云惊道:“就是那个余管家?”

裴明淮道:“正是。他的相貌,难道还有人冒充得了?”

庆云颤声道:“这杀他的人,有何仇恨,竟将他挖心剖腹?”

这余管家实在死得惨极,一刀从胸口直划到小腹。这一刀极快极利,用的想必也是吹毛断发的利器,皮肉皆裂,五脏六腑都流了出来。裴明淮听庆云声音发抖,便道:“你别看了,没人要你公主来查案!快进去,待在景风身边,哪里都别去!”

庆云不理,只道:“你……你没看出来,这……这像什么吗?”

裴明淮道:“什么?”心里暗想,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还会得断案了?只听庆云颤声道:“轮回六趣,如旋火轮。这水车,便像一个大火轮啊!这人……这死人在上面,像……像……像……饿鬼道里面的饿鬼!”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尖利,听得裴明淮都一阵发冷。珠兰芝兰也不由得退了一步,芝兰强笑道:“庆云公主,你就别吓人了,都快被您吓死了。”

裴明淮从那水车上跃回到竹桥上,盯着庆云,道:“庆云,你怎么也提到这个?方才景风也这么说。你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要不是你们说,我压根就不会这么想。”

借着灯笼的光,他见着庆云脸色雪白,嘴唇微微发抖,便道:“你告诉我啊,庆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庆云哎了一声,道:“我要说了,你又要笑话我。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明淮哥哥,平原王府以前闹鬼的事?”

裴明淮一怔,只听庆云又接道:“我说里面死人,可不是骗你的。而且连死了的尸体,都会再死一次呢,个个都是从嘴到小腹都裂开,连头骨都像是被甚么东西给砸开了……所以……所以大家都说……说……”

裴明淮问道:“说什么?”

庆云道:“都说那里面死人太多,冤气太重,不得超生,那些人……便落在修罗道,饿鬼道,畜牲道之中……有饿鬼来吃他们的脑髓,畜牲来吃他们的五脏……”

裴明淮怒道:“胡说什么?庆云,这话也该是你说的?甚么冤气太重,不得超生?你贵为公主,却到处去听这等胡言乱语,你爹真不该放你一个人在外面跑!”

庆云见他动怒,不敢再说,只低声道:“我……我也只是听附近那些人说的……不止我知道,景风姊姊也知道……”

“别说了。”裴明淮打断她,道,“好了,我们进去向太子禀报吧。这种事,自有人料理,你不必过问。”转向芝兰珠兰,道,“你们两个带人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水车。若附近有可疑的人,便先擒下来!”

珠兰芝兰都点头领命,裴明淮一手拉了庆云,道:“走吧,还有什么看不够的?”

庆云脸色发白,苦笑道:“我今天晚上做梦,估计都会梦到这死人。”

回到正堂,只见太子负着双手站在厅角,景风坐在榻上,正在喝茶。沈信和沈鸣泉都在,一见裴明淮,沈信便颤巍巍地站起来,道:“明淮,死的那人,是不是余管家?”

裴明淮一怔,问道:“老师怎么知道?”

庆云抢过去扶住沈信,沈信倒在椅上,垂泪长叹道:“前两日他曾对我说,恐怕不能再服侍我了。我十分吃惊,追问究竟,他只说谢我这些年收留之恩……我再问,他不肯多说……”

裴明淮皱眉,只觉疑云重重,一时间房中无人说话,只闻竹林声响。太子问裴明淮道:“你那个好朋友,吴廷评现在何处?”

“他先我一步回京。”裴明淮道,“现在想必还在京城。太子是想要吴震过来一趟?那末叫他来便是。只是他赶过来也要一两日,还是先叫这里的县令过来的好。老师府上大喜之日,总不能让一具尸体悬在门口。”

太子点头道:“不错,明淮想得周到。”回头对身边那黑衣侍卫道,“娄提,你去跑一趟。”

景风手里端着碗茶,缓缓道:“这等小事,何必要他去?他还是留在这里,陪着哥哥的好。我自会派人去,哥哥不必操心了。”

裴明淮道:“已经不早了,依我看,各位都先去歇息吧。庆云,你送老师回房,可好?”他实在觉得这沈宅气氛古怪,不说别的,出了这么大的事,长孙将军居然不见踪影,偌大一个宅子,除了这间亮着灯的正厅,黑黝黝的一片,只闻竹林沙沙之声。

他又望了一眼太子,太子看出他的心思,便笑道:“明淮可是想劝我县城里面住去?”

裴明淮道:“这凶案实在古怪,太子殿下身份贵重,万万出不得差池。照我看,还是不要以身犯险的好。”

太子笑道:“这大半夜的赶回去?罢了罢了,我看留在这里也比走夜路好。”

裴明淮一凛,道:“太子说得是。那便请太子安歇,恕明淮直言,今夜太子殿下务必警醒些,让娄提不要离太子左右。”

太子道:“是了,你如今倒是越来越像你哥了,哪有那么多念叨的!”

裴明淮苦笑道:“是,太子教训得是。”

太子笑道:“我哪里是教训你了,好好好,都依你!我先去了,你也早早休息!”他走出门去,又道,“明淮,我有句话想问你。”

裴明淮跟了出去,太子道:“你先前来对娄提说,叫他留意我的饮食,不要掉以轻心。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裴明淮心知若是照实说,那沈家必定麻烦无穷,当下笑道:“没什么缘故,就是看太子殿下身边人太少,怕他们照应不过来,嘱咐娄提一句罢了。庆云更是,硬扭着要跟我一道,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我也一样叮嘱她凡事留意了。好在景风到了,怎么也不缺侍候的人了。”

太子道:“是了,让珠兰去服侍庆云便是,你也不必操心了。倒是这管家……死得好生离奇。”

裴明淮道:“太子只管歇息,别的事有我呢。”

此时沈鸣泉与庆云扶了沈信也出来了,裴明淮问道:“于蓝,一涵,她们都在自己房中吧?”

“我让绣衣去守着了。”景风道,“你放心,现在老师家里,连只面生的鸟也飞不进来的。”

裴明淮道:“你的人还是留在你、庆云与太子身边,别处巡视即可,否则,老师府上的人,怕是要吓得这喜事都办不了了。”

沈鸣泉道:“明淮说得有理,请公主将侍卫都留在身边的好,别的事都无关紧要,只有几位殿下,才是最要紧的。若是有一点点闪失……我们全家,粉身碎骨都担当不起啊!”

沈信也道:“是,是,最要紧的是几位殿下。”

景风大约也觉有理,叹了口气,道:“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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