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永宁寺的七层浮图,号称天下第一高的佛塔。那日清早,打扫佛塔的僧人带了扫帚进去扫塔,自最顶上一层慢慢地扫下来。那本是每日要做的事,是要扫得连飘进来的落叶都不会有一片。虽说心性非本净,客尘故不净,扫不扫好像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若是一日不扫,外面树上落的叶子便会得有些不对,鼻端闻到些奇怪的味道,让人作呕。还没来得及多想,便见到中间供的一尊卢舍那佛金身下面,躺了一个人。道明一眼便看清那人的面目,竟是永宁寺的住持大师法鸾,双眼紧闭,面色青灰。道明大惊,忙丢了扫帚奔过去,口里叫道:“住持!”

他一奔近,便见着法鸾大师白色僧衣上全是鲜血,左胸更是血肉模糊。此时天色已明,阳光照在这七层浮图之上,自然也斜斜地射在了那尊卢舍那佛上,金光灿然。道明看得分明,法鸾大师心房之处空空如也,一颗心竟然被人剜了去。

道明只吓得一声惨叫,往后便退。却不知踩到了什么,圆滚滚的,脚下一滑,人正好在楼梯口,这一滑便栽了下去,骨碌碌地直从三楼滚到了二楼,人事不知了。

他那一声惨叫着实大声,早已有不少僧人听到,赶了过来。见着昏倒在地的道明,众僧人已是十分奇怪,再上楼一看,法鸾大师心被剜去,只把众僧人吓得个个面色惨白,合掌喃喃念经不已。

忽听一个僧人道:“这是什么?”

为首的法鸿大师低头一看,失声叫道:“菩提子?!”地上散了一地的果实,却坚硬至极,漆黑发亮,中间圆,两头尖。法鸿弯腰捡了一颗起来,喃喃道:“阿修罗菩提子。少见得很,这里怎么会有?……”

他又朝着法鸾的尸身看了片刻,合掌垂首。众僧人也跟着合掌,在法鸾身边围成一圈,低声念诵。

忽听一个僧人叫道:“法鸿大师,你看,你看那边……”

法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众僧人也跟着望去。卢舍那像旁边有个偌大的青瓷瓶,供的是山玉兰。可在瓷瓶一旁,却躺了一朵洁白如雪的花,形似莲花,绝非山玉兰。

法鸿慢慢地道:“摩诃曼陀罗华。我们这里虽是佛寺,却又哪来的这花?也就是以前见人千里迢迢带来的罢了,也养不活……”

他又凑近了细看,皱眉道:“原来不是真花,是朵绢花。”沉默片刻,道,“还是派人去廷尉吧,请他们派人过来。法鸾大师……这可分明是……被人害死的。”

廷尉寺中,吴震左手托着一枚菩提子,右手拿着一朵摩诃曼陀罗华,左边的看了看右边,右边的看了又看左边。

坐在他对面喝茶的薛无忧见他看过去,又看过来,看过去,又看过来,这般来来回回了不知道多少次,终于忍不住道:“吴大人,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这是在心里骂人呢。”吴震道,“永宁寺的那群和尚实在是笨得要命,寺主死了的地方落下的东西,居然就这么给我捧过来了。我怕他们都已经把住持大师的法身给抬到一边去供起来了,就算我去,又怎么查?”

薛无忧喝了一口茶,道:“难不成你是不打算去了?永宁寺寺主法鸾大师遇害,这可是了不得的事。”

吴震叹道:“天大的事,也大不过武州山石窟寺的事。这案子要是弄不清楚,一群人的脑袋要落地。要是审清楚了,嗯,恐怕更多人的脑袋也要落地。”

薛无忧笑了笑,道:“吴大人还是一样的会说笑话。既然如此,天都大亮了,吴大人怎么还不去武州山石窟寺,还在这里等什么?”

“那不是等明淮啊。”吴震道,“他昨儿半夜回京的,我想拉他一起去。”

薛无忧道:“你都知道他半夜才回京,又何必找他?你是神捕,他又不是。哦,对啦,还没恭喜你升官了,这一回可是青云直上啦。”

“有什么恭喜的!”吴震道,“这时候升我的官,还不如免我的官。武州山石窟寺的事要办不好,不是降不降职的事,是丢命的事!所以啊,我想等着明淮一起,也有人帮着说句话是不!”

薛无忧盯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说话就这么直截了当呢?”

“咱们这不是熟么?”吴震笑道,“熟人说话,何必拐弯抹角?又不是审犯人。”

二人正在说话,忽见着昙秀僧衣飘飘,自外面进来,几乎是足不沾地的样子。昙秀平日里都是淡然自若,这时却一进来就道:“吴大人,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去查我师傅的案子?”

见他来了,薛无忧便起身道:“大师,你来了。吴大人怕事呢,躲在这里不肯去,非得要等明淮一道。”

“他才回京,哪有空陪你去武州山石窟寺。”昙秀恼道,“吴大人,这可是皇上要你查的案子,你还推三阻四?”

吴震抓了抓头,道:“昙秀,不是我推三阻四,是我怕查不出个究竟来。这是大逆不道之罪,按律必是门房之诛。你比我更清楚,灵岩石窟的那五窟皆是当今皇上令你师傅昙曜大师主持开凿的,里面的造像便是大魏的五位皇帝。竟然胆敢毁掉皇上造像的功德主壁画,我的天,这是跟谋害天子一样的罪,我简直不敢去查。什么人进得了五窟去干这样的事?又是什么人有这样的胆子,做得出这样的事?我连想都不敢深想下去。”

昙秀忽见到他手中的那朵似莲的白花,一怔道:“你这朵摩诃曼陀罗华,便是永宁寺法鸾大师法身旁边见到的?”

“你消息倒灵通得很。”吴震笑道,“不错,正是摩诃曼陀罗华。你看,他们也来找我去查这事,现在我倒成了抢手的了,哪里都叫我去,我这颗脑袋到底还能在自己身上放几时,我还真不知道。”

昙秀淡淡地道:“你若躲着不去,那也一样的会人头落地。”

吴震站起了身,道:“哎,躲也是躲不过的,无忧,你一同去么?”

薛无忧摇了摇头,道:“我怕今儿个皇上会有旨意来,要是走了未免不敬,我就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吧。”

昙秀一笑,道:“还没恭喜你了,西河公主的驸马都尉是人人都眼馋的,皇上还是看重你们薛氏,给这样的恩典。”

薛无忧正想说话,吴震便道:“昙秀,你这话说得!我敢说,要是你肯还俗,一定天下女子都争着嫁你!”

昙秀道:“吴大人,你自己想想,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武州山石窟寺已开凿了二十余年,自开国道武皇帝令高车部众九万余口筑成鹿苑后,便凿渠引了武州水注至鹿苑之中,又开了三条河道,直通平城宫内外。鹿苑本来就在石窟旁边,这河水也绕着石窟与平城相连,没料到如今那河道倒成了周围百姓的游玩之所,船来船往,好不热闹。逢到节庆日,更有各色妙伎杂乐,来看的人更多。

此时本来正值春日,绿树缀锦,景致极是秀美,最该是游山玩水的时候。只是前些日子武州山石窟寺出了那件事,禁军已将此处尽数封住,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出入,来进香火的百姓自然也得远远避开。但即便如此,事情总不能全掩住,人人都知道灵岩石窟里面出了事,这暗中猜测更是了不得,猜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传说五帝造像自己崩塌了的都有。吴震又何尝不知此事太大,实在不欲沾身,但旨意是文帝下的,又不能不接。

吴震从不信佛,也没去过这武州山石窟寺几回。他是奉旨来的,守卫的禁军自然毕恭毕敬。那领头的将领是高车羽林中郎将,复姓斛律,三十七八岁年纪,肤色微黑,浓眉高鼻,十分高大英武,举手抬足间英气逼人。见昙秀也来了,便笑道:“大师担心令师,这回来得好快。”

昙秀叹了口气,道:“吴大人对这里不熟,还是我陪他去的好。斛律将军也请一道吧。”

斛律将军笑道:“我陪二位进去,你们看完了,宫里派来换我们的兄弟也该到了,我也要回去了。”

昙秀道:“这是为什么?”

“是皇上的意思。”斛律将军道,“两位,这边走吧。自从那天早上发现之后,就再没让人进去过。我就看了一眼,也不敢多看。实在是……”

走到那洞窟前面,地上放了好些油灯,三人便一人拎了一盏。只往洞窟里走了几步,便黑得快伸手不见五指了,那油灯也实在照不亮多少,只能照亮小小的一块地方,三人的影子映在里面,映在石壁上那是大得出奇。

斛律将军把油灯举了起来,道:“两位请看,就是在这里。”

那是洞窟东壁一尊二佛并坐的双龛下面,原本画的都是一排排的功德主,一边是男,一边是女。可是这些功德主不知被什么人给尽数凿去了,却又不曾凿完,最下面的一排还留着膝盖以下的部分,看得到男子的长靴和女子拖在地上的下裳。

吴震虽然已经听说过窟里发生的事,但亲眼看到,还是震动难言。昙秀一言不发,斛律将军苦笑道:“二位,我看到的时候,实在是吓得不轻。这一洞窟里面可是当今皇上的造像,下面的画像,自然都是皇室宗亲。这……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偷偷潜进洞窟,干这样的事?”

吴震一时间脑子里千回百转,只道:“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白日里来干,那是太危险了。若是夜里,又必得发出声音啊……”左右看了看,道,“哪儿有梯子?我得去找上一架,上面的我看不清楚。”

斛律将军道:“外面有,我去拿。”

昙秀问道:“吴大人,可有发现?”

“你也忒心急了,佛家的戒急戒嗔呢!”吴震道,“好歹让我上去看看再说!没梯子,我怎么上去,这地儿难道还敢施展轻功踩在佛龛上不成!”

昙秀若有所思地道:“这么说,不管是谁干的,他要么就得会武,要么就得抬架梯子进来了。”

“既然敢毁坏画像,也不会对皇室有丝毫敬意,踩在上面自然不怕。”吴震道,“待我上去看看再说。”

斛律将军亲自抬了一架梯子上来,吴震一手拎了油灯,爬到了梯子上面去,正好能够上那尊双佛龛。吴震细看那被毁的画像,看了半日,道:“还真是凿子这类物事给凿坏的。这么大一片,要毁坏也得叮叮当当地凿上半日。奇怪了,难道就没人听见?前些时日,这一带的洞窟可有哪个在修缮么?”

“这我可全然不知了。”斛律将军道,“要不,吴大人去问问管这里工事的人,他定然清楚。”

吴震又看了片刻,从梯子上跃了下来,问昙秀道:“你知不知道这被凿掉的功德主画像究竟是哪些皇亲?”

“大概知道,但也不敢说全记得清。”昙秀道,“毕竟武州山石窟寺营造的事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了,我也不管这事儿。都有记载,一查便知,再不,问我师傅,或是问工匠,都成。”

吴震点了点头,道:“说得是。斛律将军,这里管工事的人在么?我想见上一见。”

斛律将军道:“这里不看了?”

“看完了。”吴震摇头道,“石头不会说话,还是人会说话。”又回头望了那石窟一眼,三面墙连同穹顶,没一处不是画像或是雕刻,当真是穷尽天工。叹了口气,喃喃地说了句话,昙秀没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吴震笑道,“不干案子的事,随便说说罢了。”正要向外走,忽然又似想起什么,提了油灯,对着地上四处看。斛律将军见他这般举动,问道:“要找什么?我们一起来找。”

吴震道:“我也不知想找什么,不过,也许……”他忽然顿住,朝窟角走了几步,弯下腰捡了一物起来。

昙秀失声道:“菩提子?!”

斛律将军见吴震掌心里躺了一粒黑得发亮的不知什么果实,中间圆,两头尖,看起来十分坚硬,问道:“这就是菩提子?我倒是听说过,可没见过。”

昙秀微笑道:“将军是高车人,没见过也不为怪。”凝视吴震手里那菩提子,道,“《观佛三昧经云:菩提树者,即阿输陀树也,昔释尊于此树下成等正觉。”

斛律将军也对着那菩提子看了片刻,却道:“这里哪来的菩提树?”

“对了,是没有。”吴震道,“整座平城,也找不出一株菩提树,菩提原本便不会长在这里。这种菩提子本来也少见得很,怎么会掉在这里?更奇怪的是……”

昙秀道:“更奇怪的是,也掉在了永宁寺法鸾大师旁边,对不对?”

吴震还拎着油灯在四处看,昙秀道:“吴大人,你是不是在找天雨四华?”

“不错。”吴震道,“不过,没找到。”

昙秀伸手一指,道:“那不是?也不知画这壁画的人是为了好看的还是怎么着,明明该是天雨四华,他就画了一种。”

吴震和斛律将军都呆了一呆,沿着昙秀所指的方向看了去。只见上面一幅壁画,却是画的世尊为诸菩萨说大乘经,身边诸弟子聆听,花雨乱坠,朵朵都是偌大的红莲花。其色赤如焰,甚是醒目。

昙秀笑道:“你老说自己不懂佛经,我看你是自谦太过了。摩诃曼珠沙华,大赤华也。这个也算,是不是,吴大人?”

吴震凝视着那些红莲花,慢吞吞地说道:“自然算了。嗯,摩诃曼珠沙华,大赤华,就是大红莲花。没错,是找到了。既然画上有,那若在此放一朵,真是多此一举了。有意思,有意思。但是……”

昙秀问道:“什么?”

“但是这里没死人。”吴震叹了口气,道,“若是也跟永宁寺一样,有人死在这里,心被剜去,那才算对得上。现在这样子,不对啊。”

斛律将军瞪着他,道:“吴大人,难道你还想死人吗?”

“人是自然不想死的。”吴震若有所思地道:“要搜查这里,太难了。况且,我也不敢。皇上的造像,没人敢不敬。先出去吧,我问问再说,呆在这里面,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三人一同出来,走到洞窟外面,见着有个穿官服的中年男子正候在那里。见了三人,忙见礼道:“下官是起部给事中郭安兴,听说吴廷尉前来查察此案,特来恭候。斛律将军,你辛苦了,请过去坐坐可好?”

昙秀瞅了一眼吴震,道:“还没恭喜你升官了,吴大人。”

吴震咧嘴一笑,却笑得全没开心的意思。斛律将军对二人道:“也罢,过去坐坐,有话慢慢问。”

武州山石窟寺本是皇家下旨营造,皇室中人也会不时前来礼佛,是以另建了房舍,极为精雅,与宫室全无二致。

吴震问那郭安兴道:“你最后一次看到里面功德主画像是完整的,是什么时候?”

郭安兴摇了摇头,道:“吴大人,你方才进去过了。外面的光照不到东壁,若不是刻意去看,是看不到那处的。”

吴震道:“哦?那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回吴大人,我们三日会巡视一回,便是那日发现的。”郭安兴道,“这五个洞窟乃是皇家造像,疏忽不得,所以只要我在,一定是我亲自带人去看。”

吴震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笑道:“原来是郭大人发现的。嗯,不知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吴大人,当时下官是吓呆了。”郭安兴叹道,“本来想着怕是壁画哪里没做好,裂开了剥落了,但再一看,分明是被凿子这类的物事敲掉的。再一看地上,没一点儿剥落的东西。若是自己掉的,总该掉在地上吧?”

斛律将军用力在案上一拍,道:“对啦,怎么会地上没有呢?难道那个人还带着什么东西,把所有敲掉的都给带走么?这可不轻松!”

昙秀望了一眼吴震,道:“吴大人有何看法?”

吴震笑笑,道:“郭大人,我问你,你当时是带了人一同去察看,还是你一个人进去看的?”

“还有几个人,都是这里管事的。”郭安兴道,“吴大人想问他们的话么?”

吴震笑道:“几个人的眼睛,总比一个人强,你带他们过来吧。”

郭安兴一走,昙秀便道:“吴大人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没有,就是想先解决掉这一个疑问。”吴震道,“若壁画真是自己剥落的,那与此有关的人,上上下下,都是死罪,还会祸及妻儿。”

斛律将军愕然道:“吴大人何意?”

“意思就是说,也有可能是这郭大人破釜沉舟,一不做二不休,用凿子又去凿了一回,再把剥落的全部收走毁了。”吴震道,“这样的话,他们虽然一样的有罪,罪名却可是要轻得多的,最多是个失职之罪,不至于门房之诛。”

斛律将军道:“他们真敢?”

“谁知道。”吴震道,“其实我也觉得他们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只是我总得要问上一问。如果大家说的话都对得上,那末就跟他们无关。”

斛律将军道:“若是他们串通一气说谎呢?”

昙秀笑道:“将军多虑了,在吴大神捕面前,谁说得了谎去。”

吴震道:“大师,多谢你恭维了,看来我这神捕不拿出点真本事,还不行了!”想了一想,又道,“开凿此处的石窟,就算是师贤大师和昙曜大师亲自督建,也脱不了有司管辖。郭安兴不过是底下的人,究竟是谁管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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