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旃一姓乃是大代勋贵,乙旃惠来自漠南,本是个粗豪汉子,就算在宫里待了若干年,有些心眼,仍旧脱不了向来的习气,一样的不拘小节,更懒得什么客套。当下拔剑出鞘,便朝凌羽刺去。羽林中郎将本为羽林郎之首,在禁军之中是品秩极高,向来是由勋贵子弟担任,武功自然也是要高强的。

只听“叮”地一声,乙旃惠怔在当地,剑已落在地上,凌羽手中的花枝已经指在他咽喉上。

众人也都怔住,凌羽笑道:“怎么样?还要不要试?”

西河公主最是爽快,拍起了手,道:“好,我服了!算你厉害!”对薛无忧道,“薛哥哥,他这是什么招式啊?我怎么没看清楚?”

薛无忧不答,过了片刻,起身道:“我向凌将军讨教几招。”

凌羽一见薛无忧走过来,便道:“我不跟你打。”

西河公主奇道:“为什么?你怕打不过我薛哥哥么?”

“我现在没了内丹,等于是失了内力。”凌羽说道,裴明淮听他就这么说出口了,实在是无奈之极,这时候就算冲上去把他嘴捂住也迟了。“这一位是高手中的高手,光凭剑招我是赢不了的,他随时能把我的兵器震飞,或是把我打伤。要讨教,等皇上还了我内丹吧,那时候你们一百个一起上我都不怕!”

西河公主道:“唷唷唷唷,这大话说的!”

薛无忧微笑道:“那在下就不用内力,纯以剑招比拼可好?”

凌羽听他如此说,想了一想,道:“好吧,不过,说是这么说,若是情势危急,你说不用也未必会不用。”

薛无忧伸手拔剑,双手抱了剑柄,向凌羽微一躬身,道:“得罪了。”

这时只听文帝道:“凌羽,你真不要柄剑么?你嫌淮儿的赤霄不合用,另去找一把便是。”

凌羽回头一笑,道:“陛下不必担心。”手中花枝一抖,画了个圈,笑道,“请罢!”

文帝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裴明淮便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薛无忧自不是乙旃惠可比的,他也怕伤到凌羽。

这时众王公大臣连同众禁军,都目不转睛地对着二人看。方才凌羽一招败了乙旃惠,是人人都见着的,乙旃惠对凌羽不服气也是人人都知道的,决不会有相让之意。裴明淮心知别人看不出来,薛无忧却是一清二楚,站在自己面前的虽是个少年,却剑术通神,见猎心喜,哪有不一试之理。文帝下旨尚西河公主给薛无忧,这原本是人人都抢破头的驸马都尉,朝中年青的王公贵族也多了去了,多少也都有些不服,这时候也正好看上一看,这薛氏的公子本事如何。

穆庆笑道:“平日里就应该多这样子,切磋切磋也好,读书是该的,武功可也不能搁下。”

“是,是,宜都王说得是。”京兆王道,“有些书是真该念的,比如,哈哈,长生之术什么的……”

裴霖微笑道:“京兆王真是三句话不离长生之术。我送句话给你,若是真想长生不老,你府上那些姬妾还是遣散些的好。”

京兆王“啊”了一声,奇道:“道家不是讲究合气之术么?”

裴霖怔住,竟无话可答,半日方道:“京兆王,照我看,你如今不是该找凌羽替你炼丹,你是该多请几位道家的高人来府上,好好学上一学的好。”

京兆王忙道:“裴太师这话何意?我知道你最是渊博,来来来,就劳你先给我讲上一讲。”

裴明淮耳里听着他们对答,实在想笑,两眼却盯着薛无忧和凌羽,一眨都不曾眨。

薛无忧是绝没想过轻敌的,但他越跟凌羽过招,越觉得吃惊。凌羽手上那花枝是极轻脆之物,但偏偏像有股无形的粘性,自己的剑好像都越来越跟着那花枝走。可明明知道凌羽此时手上无力,决不可能以内劲将自己的剑粘过去。而且看凌羽使那花枝,也不像是在当剑使,就是像孩子随意舞弄一样,却让自己出剑越来越凝滞。

不仅薛无忧,裴明淮看得久了,也是越来越奇。他对凌羽的武功可以说是最熟的,但也从未见过凌羽使这路剑招。见薛无忧面上惊异之色愈来愈浓,剑招也越来越慢,看的众人也是屏息凝神。忽见薛无忧剑招一变,越来越快,已不像方才缓慢凝滞,凌羽浑身上下都在他剑光笼罩之中。

只听“叮叮叮”数声响,凌羽手中花枝已被薛无忧的长剑断为数截,但凌羽手中最后一截花枝竟冲破薛无忧剑网,在薛无忧腕脉上一点,薛无忧腕上一麻,竟然把握不住长剑,脱手飞出。他已来不及多想,另一只手一翻,短剑已刺出,这一刺却不是方才只比剑招不比内力了,那柄渌如碧水的短剑嗤嗤嗤破空之声不绝,已刺到凌羽面门。

裴明淮大叫:“住手!”他知道这一剑凌羽如今是挡不了的,欲待相救,哪里还来得及。席间众人也是个个大惊,有些人已然站起。只见凌羽手腕轻轻一转,花枝那断掉的最后一截竟把薛无忧那短剑给带得转了个圈。裴明淮心中一动,他记得这一招凌羽也曾经对着祝青宁使过,那时候是轻而易举地能把承影剑自祝青宁手里夺将过来,这时候想必是无力,但也带歪了薛无忧的短剑。就这短短一瞬,凌羽花枝已点到薛无忧左肩,在他肩头轻轻一碰。薛无忧已然收不住势,短剑仍刺向凌羽,裴明淮抢上举剑相格,两剑相撞,火花四溅,一伸手已把凌羽拉到了身后。

薛无忧收了短剑,怔怔看了凌羽片刻,慢慢自地上拾起长剑。花枝上的花瓣,已全被他剑气绞碎,散了一地。

裴明淮回头看凌羽,问道:“没伤着吧?”

凌羽抛下手中断掉的花枝,笑道:“你来得快,没事。”又对薛无忧道,“你收不住你这一剑,差点就把我杀了。”

薛无忧怔了半日,终于长叹一声,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你内力尚在,我怕在你手下走不了几招。”说着对凌羽一揖道,“在下佩服。”

凌羽笑逐颜开,道:“哼,还算你老实。”说罢对着周围看了一圈,笑道,“还有没有谁不服气的?”

文帝道:“凌羽,你过来。”凌羽跑到了文帝身边,文帝拉了他道:“没受伤吧?叫你逞什么强?”

凌羽把嘴一撇,道:“陛下,要是我刚才伤了,那还不是都怪你,叫明淮哥哥骗我的内丹!”

文帝不答话,偏那几个郡王这时都回过神来了,一叠连声的拍手叫好。阳平王笑道:“皇兄,这下连我都服气了,人不可貌相啊。这样的本事,你就算封他天师,也没什么话好说的。”

京兆王一听,忙道:“是呀,是呀,陛下,那静轮天宫是最好炼气修道的,如今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文帝无奈,看着凌羽道:“你只会胡闹,天师是不能封你的。不过你要是真觉得大道坛那边好,你住也无妨,不过……”

凌羽大喜,道:“不过什么?”

“那得要明淮答应才成。”文帝笑道。“那可是他师傅的住处,虽说寇天师如今不在了,他重师恩,也不愿意随随便便让人去住呀。”

凌羽道:“陛下,你这就是在推托!你是天子,你还要他答应不答应!”

“凌羽,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一心想要大道坛,究竟是为什么?”裴明淮无奈,问道,“你总得说个原因吧?”

凌羽笑道:“告诉你,你也不懂!你以为昔年修静轮天宫,是为了好玩么?”

京兆王忙道:“这个,本王倒是知道。先帝遵天师之言,建静轮天宫,就是为了与仙人相通啊!”

裴明淮无言,偏生那几位郡王还你一言我一语的称是,连宜都王穆庆也道:“是,本就是为了这个。只是后来寇天师仙逝,也无人主持此事了。”

“明淮哥哥,要是我赢了你,你就答应吧。”凌羽笑着道。裴明淮道:“赢我?你不会玩上瘾了,还想跟我比剑吧?小祖宗,我知道你厉害,我不跟你比!”

凌羽把嘴又一撇,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一直觉得我不过就是天赋异禀,练成了御寇诀,所以那么厉害的啦。今儿个我就用剑,咱们过过招?”

那座上的一座王公大臣,连同西河公主,都不是省油的灯,齐刷刷地叫好称是。裴霖叹了口气,道:“淮儿,既然如此,你就向他请教下吧。”

裴明淮无可奈何,只得走下场来。文帝笑道:“凌羽,你这回还是折花枝么?”

凌羽摇了摇头,对薛无忧笑道:“借你那柄短剑我使使可好?”

他既然开口了,薛无忧也自然不能说不,取了那柄短剑连剑鞘一起递给他。凌羽拔剑,见那剑绿如一汪碧水,笑道:“好剑!”斜身一剑向裴明淮刺去,笑道,“小心了!”

这次他剑招又与方才跟薛无忧相斗时不同,旁边众人只听得叮叮清脆声响不绝,两剑频频相交,凌羽却收剑极快,总是一触即收。这一回却比方才好看多了,一道碧光一道白光顿挫浏漓,众人都看得目眩神摇。西河公主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口里悄声对薛无忧道:“薛哥哥,这小孩是真厉害呀,他这路剑法真是好看得很。”

“他太快了,明淮就算是想以内力震开他都不成。”薛无忧两眼望着二人相斗,说道,“不过,这也就是堂堂正正地两个人比试,认认真真地过招。他如今失了内力,常人随随便便地都能制住他。”

西河公主问道:“他方才说用不了明淮哥哥的重剑,是真的么?”

“是真的。”薛无忧道,“否则他也不会来借我的短剑了。”

“铮”地一声,裴明淮手中赤霄已然飞出,正正插在地上。凌羽一手握薛无忧那柄碧绿的短剑,剑尖指在裴明淮颈间,笑道:“如何?”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我早说过我赢不了你的,是你非要拉扯着我跟你比剑。”

凌羽把剑收了回来,掷给了薛无忧。裴明淮自地上拔出赤霄,双手抱剑,剑尖向下,朝凌羽一躬身,笑道:“凌羽剑术天下无双,明淮心服口服。”

凌羽拍手笑道:“你既认输,那就是答应了?”

“我不答应还能怎的?”裴明淮笑道,“只要你别把静轮天宫拆了,或是炼丹炼得烧掉了,那就随你了。还有,我师傅留下的东西,你一样也不许动。”

凌羽又朝他看了片刻,道:“你很不错。说好了不用内力,你就一直没用。嗯,明淮哥哥,你要肯好好再用点心,一定能再更上层楼。”

裴明淮笑道:“有你这么一夸奖,我还真觉得自己不错了。”

凌羽跑到了文帝身边,道:“陛下,说好了的哦。”

“知道了,君无戏言。”文帝笑道,又对凌羽道,“你既然说淮儿好,要不,你收他当徒儿吧?”

凌羽道:“陛下,这话已经说了多少年了,你现在还说!好啦,你让他当着这许多人,对我磕三个头,再叫我十声师傅,我就收!”

众人目光都集中在裴明淮身上,文帝笑道:“淮儿,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裴明淮苦笑不语,过了一阵,道:“我实在丢不起这人,还是罢了吧。”

凌羽道:“我就说嘛,要他叫我师傅,他宁可找块豆腐撞去!”

众人又笑了一回,文帝道:“行啦,闹了这么一回,也差不多了。朕去五色琉璃殿歇息了,要猎虎的自去北苑,晚间便在板殿赐宴。”

裴明淮问凌羽道:“你去不去?”

凌羽摇了摇头,道:“我累死了,本来就没力气,现在更没有了。哎哟,我手酸得要死,瞧瞧,这剑都举不起来,都是你害的!”

裴明淮无奈,抬头见文帝已经移驾,道:“那我带你去琉璃殿,你去歇歇,好不好?”

凌羽犹犹豫豫地道:“可我又想去看他们猎虎。”

裴明淮哄着道:“我先陪你去歇着,你睡一觉起来再去。”

凌羽大概也实在累了,打了个呵欠,道:“好吧,那就先去琉璃殿。”说着又瞪了裴明淮一眼,道,“都怪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这么弱不禁风的!”

“小祖宗,你别说了。”裴明淮道,“你自己去求皇上,只要他点头,我马上去嵩山,把你的宝贝内丹双手捧到你面前!”

凌羽想了一想,大概觉得要文帝点头不太可能,嘟了嘴道:“好啦好啦,我不跟你说了,我们走吧!”

北苑这边热闹得很,吴震在廷尉寺简直是形单影只,冷冷清清。他一边要等苏连的消息,一边又要等自己手下的消息,在那里坐又不是,站又不是。

终于见着苏连进来,一见着苏连的脸色,吴震就知道不好了。苏连脸色白里微微泛着青,跟那白玉的瓷器无异。

“吴大神捕,你真是神捕,我这回是服了。”

吴震这时候自然也不会觉得这是恭维,连声音都有点发抖,道:“找到了?你们在灵岩石窟寺找到了……吗?”

“找到了。”苏连冷冷地道,“你猜一猜,死的人是谁?”

吴震道:“我再是神捕,也猜不到!你还卖什么关子,快说,快说!”

苏连两眼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尉端!”

吴震大惊失色,连着后退几步,连案上的一叠书都撞翻了。只叫道:“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他?我最后一回见他……是在塔县,他抱着韩琼夜的尸身就走了,我再没见过他,他也没回过京。怎么会……”

“吴震,你回答我一句话。”苏连两眼仍然盯着他,道,“尉端不会是你杀的吧?”

吴震一呆,继而怒道:“阿苏,你胡说什么!我杀他作什么!”

“你说呢?”苏连反问,“尉端自从邺都大牢左肃失踪后,便对你一直疑心,一直在查你。我是替你料理了,可是,尉端也不是笨人,若他已经发现了呢?你的身世若被人知道,那你是死一百回都不够的。”

吴震怒道:“胡说八道!我要是杀了尉端,我会告诉你,叫你去石窟找么?”

苏连冷笑一声,道:“你没机会把他尸身弄走,但迟早会被人发现的,还不如你自己说出来的好!”

“……阿苏。”吴震盯着他,缓缓地道,“我告诉你,若是我真想杀一个人,那末我绝不会把人放在灵岩石窟那么显眼的地方。”

苏连默然,吴震道:“别胡扯了,是在哪里发现的?赶紧把前因后果告诉我一遍!”

“就在灵岩石窟一个附窟里面。”苏连道,“你也知道,里面不少的附窟都是空的,平时是没人会去爬那黑漆漆的洞窟的。只是这一回既下了令,就一个洞窟也不会放过,挨着挨着找。于是……于是便找到了。”

吴震道:“我这就去看。”一边走,一边问,“是怎么死的?死了多久?”

“奇怪得很,尸身一点没坏。我在他口里发现了一颗珠子,这更是奇怪了,那珠子我记得只有一个人有。”苏连蹙眉道,“我看起来,他应该已经死了一阵子了,十天半个月总是有的。”

吴震问道:“珠子?是不是就是那个……那个可以让尸身不腐的珠子?可是那珠子……那珠子……”

苏连点头道:“不错,那珠子实在少见,我也就知道宫里曾经有一颗。那一颗,原本是给了陛下的亲娘闾后……”

吴震叫道:“难道后来是到了吕谯手里?”

苏连长叹一声,道:“想必是如此了。”

二人也不带人,快马赶到武州山石窟寺。苏连道:“我没让人动,还原样放在那里。这个附窟比不得之前那个,很低,人可以轻轻松松进去。只是那附窟是早封了的,若是对石窟不熟的人,必不知那里有。”

吴震嘿了一声,道:“自然是对这洞窟十分熟悉之人了,这还用说!”弯腰进了那洞窟,里面倒是宽敞。这是个天然的洞窟,一直通到山腹之中。吴震晃亮了火折子,见到靠壁之处果然有人躺着,走近一看,不由自主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塔县一别,没想到再见的时候竟然……”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