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陪太子景风一行人出去,太子忽道:“对了,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乐良王来见斛律昭仪的时候,是带了他王妃一道的,说是来拜见他母妃。”
听太子这么一说,裴明淮也记了起来,文帝那日在安乐殿还曾说过,乐良王这王妃他也不知端底。便问道:“太子殿下,那你见着他王妃了吗?”
“她没下车。”太子道,“斛律昭仪那……那形容,自然不会让她进来看了。”
吴震问道:“那她有没有开口说过话?”
“没有。”太子道,“不过确实隐隐约约看到车帘后有个女子。乐良王对这个王妃,似乎十分喜爱。”
众人都一阵沉默,景风道:“哥哥不必操心,我派人去看看便是。”
太子望了她一眼,道:“尉端的事,我们都一样的难过,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唉,你也别太伤心了。”
裴明淮一般的心中郁郁,只是今日发生的事太多,还不及去细想尉端之事。待得太子等人的车辇走远,吴震道:“我有事要烦劳苏连,你去问问,若是他抽得开身,便陪我走一趟。”
裴明淮问道:“什么事?”
“还是案子的事。”吴震道,“你只管陪着皇上在灵泉池便是,不用劳动你了。”
裴明淮也不再问,道:“好,我替你问问去。”
一回到灵泉殿前,只见苏连站在门口,一见他便努了努嘴,道:“陛下在生气呢。我好像还没见过陛下生这么大的气,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话还没落音,就听到里面一阵响声,倒像是瓷器打碎了一般。裴明淮叫道:“陛下!”也顾不得什么,推门冲了进去。只见案上的那些器皿玩物都落在了地上,凡能碎的都碎了。文帝站在那里,脸色铁青,这时裴明淮方信了苏连的话,连他自己都没见过文帝这么生气过,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叫道:“陛下?……”
苏连见文帝手上流血,叫道:“陛下,你手伤了。”想要上前,文帝挥了挥手道,“不妨事。”
裴明淮道:“我让人进来收拾。”
待得小宦官进来将地上的物事收拾干净,裴明淮见文帝脸色已和缓下来,大着胆子问道:“陛下,究竟怎么了?”
“你问朕?”文帝道,“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陛下是说今日乐良王的事。”
“朕不想杀他,但已经到了那份上,不得不杀。”文帝道,“朕召他们进京,确是有事相商,但从未想过要杀他们。有人对乐良王说了甚么话,甚至对他许了什么愿。他误以为朕要杀他,又十分相信那个人……”
裴明淮道:“我是有这么想过,但又实在想不通。究竟是谁对乐良王说这样的话,能让他信以为真?”
文帝缓缓地道:“万寿虽然性子直,但也不是傻子。若要他相信,一定是有什么证物,或是那个人格外让他信任。”
苏连冷笑道:“陛下以他家人为胁,他仍然不肯吐实,就算陛下留下他一条命,也没什么用,他不会说的。倒是那汝阴王,既然懦弱怕死,若是知道些什么,阿苏一定让他吐出来。”
文帝闭目,缓缓地道:“这一回,是把朕害苦了。我这五个兄弟镇守诸州镇多年,并无异心。这一回,死了一个,废了一个,思誉虽然过继到了乐陵王名下,但毕竟是汝阴王的儿子,也是不能用了,就连阳平王和广平王也跟着倒霉,这一回,是不能放他们回去的了,硬生生地断了朕的一条臂膀!”
裴明淮道:“那陛下打算……”
“阿苏,你去宣旨。”文帝仍不睁眼,道,“阳平王迁内都大官,广平王迁中都大官,乐陵王迁外都大官,同留京城。诏陇西王源贺暂领和龙镇将之职,云中镇将司马楚之领平原镇将之职。”
苏连应了一声:“是。”却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裴明淮道:“陛下,让司马楚之领平原镇将之职,是不是……司马氏在北镇一带的势力实在不小……而且,就算是暂领,陇西王也不合适再领和龙镇将吧?毕竟陇西王一直屯兵漠南……”
“无妨。”文帝道。见他如此说了,裴明淮只得闭嘴。待得苏连走了,裴明淮想想实在忍不住,又道:“陛下,你是不是真得查一查?这后宫,比不得别的地方。若是有人想要害陛下……”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心里疑谁,就直说吧。”文帝淡淡地道,“有一句说一句,别遮遮掩掩的了。”
裴明淮只得道:“那我就直说了。陛下,尉端自不会这么麻烦费力地去见尉昭仪,进宫见见还是好说的。而低品级的嫔妃又未必使得动昙曜大师……”
文帝道:“你是疑冯昭仪。”
“想生事,总得有个缘故。”裴明淮道,“尉昭仪是于阗公主,于阗向来与我朝纳贡,一向安份。可冯昭仪,她总归是燕国的公主,以罪女之名入宫……只是这些事,都是陛下后宫之事,我也实在不好多说。况且,她还是太子殿下的养母,太子殿下自幼便没了娘,跟她向来便如亲生母子一般……”
文帝打断了他,淡淡地道:“淮儿,你可知道,为什么朕今儿个明明说去崇光宫,却来了这灵泉池?”
裴明淮一怔,道:“明淮不知。”
这时凌羽又跑了进来,一手抱着一只小鹿。裴明淮顿足道:“凌羽,你这又是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没吃饱,要烤来吃?”
“谁说我要烤来吃了!”凌羽笑道,“看看,哪一只好看?我要带一只回宫里去养着玩儿,可是这里鹿太多了,我挑来挑去都眼花了!”
裴明淮几乎被他给噎死,文帝却笑道:“阿羽,我问你一件事。”
凌羽道:“什么?”
“你还记得你当年跑西苑猎虎的事么?”文帝道,“你是怎么把那只白虎给找出来的?”
凌羽不提防文帝问到这个,不知何意,便道:“就是多带些人啊,四面合围,一点一点地挤压合抱成一个圈子,总能把它给逼出来。我也不是很懂,但斛律大哥他们很会狩猎,自有一套法子的。”
裴明淮此时已明白了文帝之意,再一深想,只觉惴惴,道:“陛下,原来你还是真觉着吴震说得有理哪。可这样做怕是不太妥当哪……”
“你就不用再劝了。”文帝笑道,“且就等着看看吧。”
“可是,陛下,这实在是有些冒险。”裴明淮道,“还是……”
“再怎么样,也不如后宫有个想要朕命的人危险。”文帝叹道,“无凭无据的,总不能去审妃嫔吧?”
裴明淮问道:“陛下,你宫里有没有谁会武的?”
“没有。”文帝道,“朕还不至于心这么大!”
凌羽摸摸这只小鹿又摸摸那只,一副难以取舍的样子。听他们提到嫔妃,忽然抬起头来道:“对啦,陛下,耿姊姊呢?她还在宫里住着吧?我去见见她好不好?她做的点心可好吃了,啊,对了,还有她酿的杏仁露!还有糖渍杏子!”
裴明淮道:“你能不能别三句话不离吃字?!”却听文帝淡淡地道:“耿嫔前几年已经病故了,你见不到了。”
凌羽“啊”了一声,道:“什么?她……她死了?”神色黯然,道,“唉,不知不觉过了这许多年,我以为什么都不会变,没想到……一个个的,都不在了。”
文帝道:“你要再多闭关十年八年的,朕怕也死了,你自到云中皇陵来见罢。”
裴明淮叫道:“陛下!”
“我不会啦,我这次不走了。”凌羽笑道,“只要陛下不让明淮哥哥欺负我,我就乖乖待着,反正我也没地方可去了。啊,还有,我要好吃的,不许饿着我。”
文帝笑道:“我还没问你哪,你方才当着所有人说那番话,究竟什么意思?小东西,你是从来不给朕行礼的,居然今儿说跪就跪,到底想怎么样?”
裴明淮道:“什么?”朝凌羽看了看,道,“你还真是不拘礼啊。”
凌羽头也不抬地道:“我第一回 见陛下,陛下不就说,不许叫你陛下,叫濬哥哥么?怎么,现在陛下是要反悔了,也要阿羽学宫里的规矩,给你磕头下跪?”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实在无话。只听文帝道:“我没说要你磕头,是你自己跪的。有话便直说,当着那许多王公大臣闹什么!”
凌羽笑了笑,道:“陛下着什么急,我若是找到了那个害我的人,一定告诉你。这事儿虽是冲陛下来的,但那个人对我一样的有杀意,我若真今儿个被老虎吃了,也遂他的意了。”
文帝不语,裴明淮见凌羽抓着那两只小鹿左看右看,小鹿呦呦直叫,便道:“你不会真想带回宫养吧?”
“为什么不可以?”凌羽道,“我以前养的小青小白,还有白孔雀,白鹿,都死了。我自然要再养一只玩儿。”
裴明淮问道:“小青小白又是什么?”
“是陛下送我的鸽子。”凌羽道,“它们都死啦,一个个的都死啦,就剩我孤零零的一个,没意思得很。唉,世人都想长生不老,陛下,你那个什么叔祖父京兆王,想延年益寿都想疯了,他真以为那样子有趣么?明淮哥哥,你说你不愿意看到至亲至爱死在面前,我也不想,可不管我想与不想,我都得看着。耿姊姊对我挺好的,她死了。林爷爷是真心疼我,他也走了,我就看到他的坟墓!”
凌羽说罢便转身跑出去了,裴明淮连叫数声:“凌羽!凌羽!”凌羽不理,连那两只小鹿都不管了。裴明淮怔在那里,半日回头看文帝,只见文帝看着凌羽的背影,也是茫然若失。
裴明淮见着案上有块偌大的石头,强笑道:“佛经里面说,有磐石方圆四十里,天人每隔五百年下来一回,衣袖往石上一拂,便把磐石面上抹掉那么一点儿。陛下不必太介意凌羽的话,他能练成御寇诀,总归跟常人是有些不同的。”
“朕倒也不怎么介意。要不,朕下道旨意,若朕哪一日死了,你就替朕把他赐死了罢。”文帝笑道,“也不必告诉他,他既不知道,自也不会害怕难过。”
裴明淮听文帝如此说,当真是如遭雷击,哪里答得出话来。半日,低声道:“求陛下开恩。”
文帝望了他一眼,笑道:“朕说笑罢了,你却不忍心了。只是淮儿,你也别拿着这块石头来作譬喻。”
裴明淮奇道:“这块石头怎么了?”看着青质白章,本以为就是用来赏玩的石头,听文帝这么说,难道还另有玄机?
只听文帝道:“你过来看看。”
裴明淮依言走近了去看,这一看才明白究竟,道:“这块石头就是当年……张掖郡丘池县发现的……山石图谶?”
“你师傅寇天师和崔浩都说,此乃天命也!”文帝笑道,“有一块还有一人带着一小童的图,那小童便是景穆太子。先帝为了让自己儿子继位,真可谓是能想的法子都想了。”
见裴明淮笑了一下,文帝道:“你有话不妨直说。”
裴明淮道:“陛下又不是不知道,那不过是我师傅跟崔浩的一出戏罢了。连同甚么阴阳谶讳,本不过是虚妄之说罢了!”
文帝伸手按在那块石头上,那石头一点点地裂开来了。“天人五百年下来一回,以袖拂之,直到这磐石被拂去无踪,便是磐石劫。可朕虽是天子,也不过是人,又哪里能等上这么一劫呢?你没说错,本是图谶妄诞之言,但这世间也不是没有真的。”
裴明淮一怔,道:“陛下,我上回已经禀过,九鼎已经沉入水底,再也找不到了。是明淮不得力,白辜负了陛下的嘱咐。”
文帝问道:“谁告诉你再找不到了的?”
裴明淮又是一呆,道:“凌羽啊。”
“他说的你就信哪?”文帝笑问道,“你向来不是这么轻信的人。”
裴明淮道:“凌羽不像是会说谎。”话虽如此,但经文帝这一说,心中也隐隐有了些疑意,却又抓不太住。
文帝摇了摇头,挥袖把那块石头碎掉的粉末都拂开了。“罢啦,你去歇歇吧,这一两日间多打起些精神来便是。”
裴明淮道:“是。”一回头见凌羽又站在门口了,便笑道,“小鹿可挑好了么?挑不出来我帮你选去。”
凌羽在窗边的榻上坐了下来,看着窗外道:“都跑了,追不上。”
裴明淮见他神色郁郁,心里也替他难过,便哄着道:“一会我去给你多抱几只过来,你慢慢挑。要不,你喜欢什么别的,我替你寻去。”
凌羽笑了笑,道:“明淮哥哥,你不用安慰我啦。”却又笑道,“我倒是挺喜欢你那柄赤霄,皇上却把它给你啦。”
裴明淮失笑道:“你那霄练神异,天下恐无出其右。你这话酸得!”
“给我看看。”凌羽笑道。裴明淮便把剑拔出来递给他,凌羽却道,“你就拿着我看啦,这么重!”
裴明淮知道要是一接话肯定又要挨埋怨,只得举在手里给他看。文帝道:“放凭几上给他看去不成么?你这么拿着,外面人看见了还以为你要逼宫呢!”
听文帝如此说,裴明淮赶紧把剑丢在凭几上,捧到了凌羽身边。“看看看,看到明儿都成。你要喜欢我送你!”
文帝笑道:“朕赏的东西,你就这么随便送人?”说罢又对凌羽道,“既说到此处,你就对他说说缘故。自给了他这赤霄后,我看成日是疑神疑鬼的,生怕朕要怎么着。”
裴明淮道:“甚么?”
“明淮哥哥,我第一回 进宫那日,陛下给我看宫里的藏剑,我就见着这柄赤霄了。”凌羽笑道,“还拿起来玩了玩,不愧是赤霄,势同风雷。唉,只可惜我今儿不能用,否则让你看看,我使这重剑能使成什么样子,包管你们开眼界。锁龙峡里面老被你阻着,都没玩个痛快!”
他见裴明淮还没明白,便道:“陛下给你这剑,是为你着想。免得我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你给杀了!否则你以为凭什么在锁龙峡我对你另眼相看?你跟我作对,偏不让我杀那个谁,那一剑我收住了,还不是看陛下的面子!”
裴明淮怔在那里,文帝微笑道:“这样你总信了吧?淮儿,朕都对你赌咒发誓了,偏你就心多。”
裴明淮再回思了片刻,只觉汗颜无地,跪下道:“陛下,是我想多了。”
“起来吧!”文帝道,“我都说了多次了,外人前你要讲礼无妨,这里没旁人,别跪来跪去的了!真是就你礼多!”
裴明淮起身,笑道:“那也不能像凌羽那样,一点儿礼都不懂,上窜下跳的。”
“你小时候也安静不到哪去,一样顽皮得很。”文帝微笑道,“现在大了,不但是礼多了,心思也越来越多了。心思多没什么,可也不必白操心哪。”
裴明淮叫道:“陛下!……”
“行啦。”文帝道,“慕容白曜的事,朕拼着杀一个有大功于国的将军落人指点,定然是有缘故的。我朝又有哪个外戚不是善终的?别在那胡思乱想了,我看你真是书读太多了,别朝的事能放一起比么?太师那般通透,也不好好给你说说,倒让你在朕面前使性子。”
“陛下,这可是冤枉我爹爹了。”裴明淮笑道,“前不久才好好教训过我一回,我还捱了他一巴掌呢。”
“哦?”文帝道,“能把太师逼得动手打人,也不知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学着阿苏说什么鸟尽弓藏了?”
裴明淮窘得都不敢作答了,文帝一笑道:“好了,以后再别这么疑神疑鬼的,有什么就直对朕说便是。”
裴明淮笑着道:“是,从今以后一定直言。”
凌羽还在对着赤霄看,终于叹了口气,道:“唉,想跟你们显摆下我剑术天下无双,也显摆不了。”
裴明淮笑了起来,道:“哪里用得着你显摆?今儿众人那不都是服你气了么?”忽然想起一事,微笑道,“见你折花枝作剑,我忽然记起你师姊了。她便说是早不用剑了,飞花摘叶皆可。你修为比她更高,可你为什么还这么喜欢用剑?”
凌羽手指缓缓滑过赤霄剑身,双目凝视剑刃,笑道:“这都不懂?亏你还用着赤霄呢。列御寇云:其触物也,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不管什么兵器,都赶不上这光景。”
裴明淮盯着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凌羽忽抬头对他笑道:“明淮哥哥,含光在你那里吧?还给我好不好,那剑最窄,现在用顺手。”
裴明淮道:“本是你的,我回去取来给你便是。”又笑道,“你今儿使的那路剑法可神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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