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忽听着内堂中数声女子惊叫,裴明淮听得竟有上谷公主和尉昭仪的声音,不由得一惊。京兆王抬头道:“这是怎么了?”

众人纷纷涌进内堂,一看之下,个个都怔在那里。角落一架屈戊画屏后面,尉眷倒在地上,胸前插了一支女子的金钗,已气绝身亡。方才除了西河公主和景风公主这等会武又好事的之外,女眷大多不曾出来,但也抵不住好奇心,一个两个地都在窗边掀帘而看。不知是谁第一个回头发现的,这时个个女子都吓得花容失色,尉昭仪和上谷公主更是面色雪白,若不是有侍女扶住,早倒了下来。

裴明淮又惊又怒,上前察看尉眷尸身,却见尉眷脸上满是惊骇之容,看样子是不曾想到这个人会杀他。回头问道:“是谁发现的?”

“是……是我。”上谷公主颤声道,“我方才出来看……看……一回来就……就发现……他……”

裴明淮记得最后见到尉眷便是在灵堂里面,后来祝青宁现身,府中闹得动静那么大,尉眷一直没出来,裴明淮方才不曾着意,这时想起,尉眷必定是已经死了,否则文帝在此,尉眷既是重臣,又是这尉府的主人,怎会一直不出现?

此时忽听得门口有禁军来报,说道:“廷尉卿吴大人前来凭吊,方才说一概不得进出,是不是让他进来?”

裴明淮道:“来得正好。让他进来!”

吴震进来的时候自然已经看出不对了,尉府外面早已被团团围住,水泼不进。进来见裴明淮一人在灵堂之中,再不见一个人,奇道:“究竟是怎么了?不是说今晚发哀,我才赶过来了,怎么……”

裴明淮道:“别装糊涂,你看不出出事了?”

吴震道:“看得出。问题是,出什么事了?”

裴明淮带了他走至内堂,此时景风已将众女眷引至自己房中另行相待。上谷公主素来纤弱,已经晕了过去,已经回了自己院中,这两处都与府中别处隔了开来,京兆王担心女儿,也跟着过去了。穆庆和裴霖一直在劝文帝回宫,文帝只是不理。

吴震一见尉眷尸身,便大吃了一惊,道:“渔阳公!他……”上前检视,道,“没人动过他吧?”

裴明淮道:“应该没有。在场的都是女眷,公主王妃什么的,没那么胆大去碰。胆大的几个都跑出来看热闹了。”

吴震啧啧地道:“好大的胆子,当着一屋子的人杀人。”朝外看了一看,这厅堂的窗户不小,想必当时众女眷都凑在窗边往外看。“不过以当时的情形,嗯,人人都在留意外面,也不会回头。”

裴明淮道:“这用的是钗子。若是没能一下致命呢?尉眷可是久经沙场的将军!”

吴震笑道:“若是真逼到那份上,猫都会用爪子抓人喉咙的。而且你看这伤,这个人一定与尉眷站得非常近。”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都沾上了血。“血还热的,没死多久。唉,尉氏这是倒了什么霉,尉端死得不明不白,现在连他爹都死了。”

裴明淮若有所思地道:“我突然记起来,尉端在塔县的时候对我说,他之所以会去那处,是因为他爹要他去的。当然,他想去看琼夜,也是一个原因。”

吴震道:“这不就对了,尉眷肯定知道什么事,甚或知道杀尉端的凶手是谁。”他手里拿着那根钗子细细地看,见是支步摇,缀了流苏,道,“能用这样步摇的女眷哪怕是在这里都不多。查上一查,谁的簪子丢了。”

裴明淮道:“没人会傻到用自己头上的簪子吧?”

“总得要查一查。”吴震问道,“你认得?”

裴明淮道:“上面那金雀不多见,我倒是记得在琅琊王妃头上见过一回。”

吴震道:“沮渠宜琦?”又笑道,“好啊,这一栽赃嫁祸得厉害啊。明淮,你去告诉皇上,看皇上怎么说。”

裴明淮道:“明知道是栽赃嫁祸还要我去回?你查清楚了再说吧。”

吴震笑道:“我跟你保证,皇上心里有数。且看看皇上究竟有没有意思要查出来吧,如果皇上没这意思,咱们就偷偷自己查清楚。”说着又皱眉道,“我奇怪的是,为何一定要在今日杀人?这尉府今夜戒备森严,分明就是明着告诉众人,杀尉眷的就在这处,我要是凶手,才没有这么蠢哪。”

裴明淮道:“你吴大神捕自然聪明得很。是了,你继续在这里查吧,我去回皇上。”

此时正厅已全是殿中奏对的光景,文帝坐在中间榻上,众人依品秩依序而坐。裴明淮进去见礼,文帝道:“起来吧。吴廷尉来了?嗯,还真是赶得巧。”

裴明淮双手将那支金雀步摇呈上,赵海接了过去,递到文帝手中。文帝拿着看了看,道:“这不是我赏给宜琦和宜琼的么?怎会在你这里?”

“回陛下,这便是杀渔阳公的东西。”裴明淮道,“方才我与吴廷尉自尉世伯身上取出来的,刺入心房,一下毙命。”

司马金龙忙起身跪下,道:“陛下,宜琦绝不会做这等事,她杀渔阳公作什么?还请陛下明鉴。”

文帝道:“琅琊王,起来吧。这都还没弄清楚步摇到底是宜琦的还是宜琼的,你就急着往宜琦身上揽了!这是一对,她们出嫁的时候,朕一人赏了一支。”

司马金龙甚是狼狈,只道:“陛下恕罪,臣只是着急。宜琦喜欢这簪子得很,凡有什么场合都爱戴着,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文帝对赵海道:“让宜琦宜琼过来,别告诉她们缘故。”

赵海领命而去,厅中又是一阵安静,连咳嗽声也不闻。过了半日,沮渠宜琦和沮渠宜琼二女一同过来,她二人不但容貌相同,连服饰打扮也是一模一样,裴明淮瞪着眼看了片刻,硬是没认出来谁是谁。只听文帝对左首一女道:“宜琼,朕从前赏给你的那支步摇呢?怎么今儿没见你戴着?”

裴明淮实在没明白文帝是怎么认出那一个是沮渠宜琼的,但显然文帝决没认错,那一女摸了摸自己发鬓,“呀”了一声,道:“我的步摇呢?”

文帝示意赵海把金雀步摇给她,沮渠宜琼奇道:“咦,陛下,怎么在你这里?”刚拿过来,便见着那簪子上全是血迹,只吓得又“呀”了一声,步摇失手落在地上。沮渠宜琼花容失色,跪下道:“陛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沮渠宜琦却道:“陛下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我姊妹二人又怎的招惹了陛下了?”

“你怎么在陛下面前这么放肆!”司马金龙怒道,“还不快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沮渠宜琼低声道:“陛下,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这步摇什么时候丢的,要不是陛下问,我全然不知。这上面的血……是怎么来的?”

裴霖淡淡地道:“武威公主,渔阳公今晚被不知谁杀害了,这你们各位都是亲眼看到的。公主你这步摇,便是杀他的东西。”

沮渠宜琼大惊,膝行几步到了文帝身前,叫道:“陛下,我没有,这不是我干的。对,步摇是我的,但……但我没杀渔阳公啊!我跟渔阳公向来没什么来往,我……我杀他作什么?”

裴明淮已经看出来了,嘴快机灵的是沮渠宜琦,沮渠宜琼要老实得多。此时沮渠宜琦大约也知道事情严重了,跟着沮渠宜琼一起跪在了文帝面前,道:“陛下,陛下,我们姊妹对你素无二心,你是知道的。这不知是谁要陷害我们两个,陛下,求陛下明察!我再怎么笨,也不会用自己的钗子去杀渔阳公啊,何况,我们杀他作什么?”

文帝问道:“前些日子,宫里众嫔妃替我姊姊在武周山石窟寺祈福,你们两个有没有跟着去?”

二女不解其意,都点了点头。文帝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那恐怕得要委屈你们两个几日了。”

沮渠宜琼已经哭了出来,道:“陛下,我真没杀渔阳公。”

裴明淮笑道:“谁会笨到用自己簪子去杀人?照我看来,把今儿在此处的和那晚在灵岩石窟的,一个个都挑出来,岂不是好?看得清清楚楚的。”

穆庆点头道:“有理,这话说得有理。”

文帝挥了挥手,示意裴明淮自去办。过了不多时,裴明淮又进来了,道:“陛下,那日去的多是宫中嫔妃,还有几位王妃公主。去武周山石窟寺替母亲祈福的人,今晚也来了此处的,并没有多少。嫔妃除了尉昭仪之外,再无其他,本来宫妃也不须来凭吊,尉昭仪那是例外。上谷公主和两位武威公主那晚也去了灵岩石窟。还有……”

见裴明淮不说下去了,裴霖道:“淮儿,有什么不妥么?”

裴明淮道:“没什么不妥。还有一位就是太子的李左孺子。太子近日忙于京城防务,前日来了一回,今日还不曾来。”

裴霖问沮渠宜琼道:“你们两位今日是与谁坐在一处的?”

“原本是跟上谷公主坐在一处的,后来尉昭仪来了,上谷公主便让尉昭仪坐了首席。”沮渠宜琼一边想,一边道,“对,音妹妹也是跟我们坐一起的。还有景风公主,不过她跑来跑去的。西河公主也是,来了一会就跑外面跟她驸马都尉坐一处了。”

穆庆道:“说到这,今日南郡王怎么不见?南郡王素来最讲礼的,今日连陛下都到了,他不应该不来啊。”

裴霖在旁道:“好像是说太子这些日子京畿防务事多,南郡王也随着一起了,想必是忙得很,还不曾来。”

文帝道:“赵常侍,去把她传过来。”又对裴明淮道,“淮儿,你送武威公主仍去景风那院子里,别的人都让回去吧。”

裴明淮只得应了一声“是”。

祝青宁离开尉府,一路回到无极观。无极观本来偏僻,不知怎的却修在一处坟地旁边,少有人至。观前有个林子,长的皆是木槿树,却非皇宫里面的重瓣紫木槿,一色纯白,花瓣也要小得多。祝青宁在道观门前站住了,回头道:“阁下是哪一位?”

一人缓缓走了出来,白衣含笑,竟是昙秀。昙秀合掌,笑道:“祝公子,咱们又见面了。原来祝公子是住在这观里面?还真会挑地方。”

祝青宁道:“我还真没想到是大师你。怎么,刚才在尉府,用暗器打熄灯笼的便是你?在尉府外面替我引开禁军的人也是你?那可真是多谢了。”

昙秀道:“祝公子不必谢我。若论我本心,我是一百个不情愿帮你的。但既然有人开了口,我也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祝青宁道:“谁?”

“祝公子明知故问。”昙秀笑道,“裴三公子已经硬扛着皇上的话不愿跟你动手,还有谁?你是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没什么好处的事,我一向不会做。若不是明淮的面子,我怎会一直跟着你?虽说以你的武功,要出个城没什么难的,这些人还拦得住你么?”

祝青宁默然半日,道:“请替青宁谢过裴三公子。”说罢转身要走,昙秀在他身后道,“祝公子,不知愿不愿意听我一句劝?”

祝青宁道:“洗耳恭听。”

昙秀淡淡一笑,道:“我上回已经说过了。祝公子本该是离俗之人,明知入此世终无好结果,为何偏要来?”

“从上依世则道废,违上离俗则身危。大师你说得好像离俗弃世是什么好事一样,指不定一样被虎食呢!”祝青宁道,“我总觉得,你巴不得我走得越远越好。怎么,我哪里惹着大师你了?好像每一回都是你在对我栽赃陷害吧?”

“祝公子真是嘴不饶人。”昙秀笑道。祝青宁道:“真不敢当,我哪里说得过大师你?只是大师大约是平日里说经说多了,每回我都还没说完大师都想着要动手了结了。”

昙秀笑道:“我受人之托,事情办完了,这就回去了。不过,裴三公子有句话让我请问祝公子。”

祝青宁道:“答不答那是我的事。”

“他想问你的是,今晚你到尉府究竟是为了什么?”昙秀道,“若是你不愿意答,他还有句话要我捎给你。”

祝青宁道:“什么?”

“让你别再去找上谷公主了,纵然是你生身母亲,你也是在添些祸事。”昙秀道,“刚才京兆王一辈子的脸面都没有了,你就没看到?还不知怎么收场,皇上心中必生芥蒂。渔阳公今晚也不知被谁杀了,祝公子,你就看看吧,你一现身引出多少事来。”

祝青宁问道:“大师难不成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虽不是,也差不多了。”昙秀笑道,“我这辈子都不记得见过父母的面,这么说,祝公子你满意了吧?这样最好,心无挂碍,免受七情所苦。”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羡慕你大师得很了。”青衣飘动,人已没入观中,昙秀只听他声音飘来,忽远忽近。“请转告裴三公子,今日多谢他相助,也多谢他忠告,以后必再不会令他为难。”

昙秀念了一声佛,笑道:“你说得没错,你走得越远越好,省多少麻烦。”又回头去看那些生在坟墓旁边的白木槿,摇了摇头,又笑道,“还真是木槿荣丘墓,哪去找这么贴切的!祝青宁啊祝青宁,你就真不是什么能离俗之人!”

裴明淮回到内堂,外面禁军把守,见他来了方让开。进去见吴震还蹲在尉眷尸身旁边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吴震看他来了,正想说话,裴明淮便开口道:“你到底有没有找到是谁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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