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肉食猪没经过太多品种改良,生长速度慢,体型也不大,村长带人买的这两头生猪一共也才两百三十斤,便已是乡下难得的肥硕。

割肉时一斤要十三文上下,生猪便宜,只要?八文一斤,但下水大,血肉皮毛骨头都是自己的,屠户帮着收拾,也算实?惠。

白云村实在是个很小的村落,现存仅十八户,合计九十一人,两头猪花了一两八钱零四十文,算上下水,能出大约一百六十斤肉,平均一人分一斤多,足够吃了。

在农村,过年杀猪是大事,杀猪当日阖村人都来看,甚至还有外村闻讯赶来的,百八十号人愣是将?村口堵了个水泄不通,个头矮的,直接就爬了墙、上了树。

那屠户也鲜有这般人前露脸的机会,一早磨利了刀,收拾了头脸,对着肥猪杀气腾腾之余还不忘奉承村长,“还得是恁村的后生能耐,俺宰了这么些年猪,都没?这样阔气的!”

老村长不免得意起来,一张老脸都涨红了,深深的皱纹舒展开来,一咧嘴,露出牙龈上几?个豁口,中气十足道:“旁的我不敢说,就?咱家鹤哥儿,那是一等?一的好孩子!不忘本!这不,才挣了点儿,就?巴巴儿都掏出来给这些个老的少的。”

他也是个人精,知道闹得这一出必然传遍十里八乡,担心有人觊觎小孩儿家产,便故意在这日张扬,说秦放鹤的钱都花光了。

众人听了,也不起疑。才十岁的娃娃嘛,能有多大本事?这可是足足两口猪,还能有剩?

又有人酸溜溜暗骂秦放鹤傻,不晓得闷声发大财,却把银钱便宜了外人。

听说将?近二两银子哩!够一家人吃好久啦!

下过基层的秦放鹤很清楚,其实?绝大多数老百姓的需求非常简单,就?是吃饱穿暖,有屋子住,谁能给他们带来切实?的好处,就?服谁,就?拥戴谁。

他为村民们买猪,头一个,自然是真心感激,想叫大家伙儿吃顿好的。

可若说一点儿别的打算没?有,也不尽然。

在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名声就?是第二条命,“仁义”“纯孝”“知恩图报”,都是最要?紧的。

自此之后,他的名声更无一点瑕疵。

屠户经验丰富,带人将?肥猪四肢绑在村口巨大的石磨盘上,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嘿”一声,雪亮刀刃便已没?入脖颈,顺着刺破心脏。

肥猪发出一声尖利的哀嚎,疯狂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周围顿时响起海浪般的惊呼声,有胆子小的,已然捂住眼睛不敢看了。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刀刃离开猪身子的瞬间,热气腾腾的血浆喷涌而?出,随着它渐渐微弱的呼吸起伏着,准确落入提前预备好的大木桶里。

猪血可是好东西,略撒点盐巴凝固了,炒着吃煮着吃都喷香!

屠户对自己这一刀也颇满意,扭头冲大家伙儿抱了抱拳,高声贺道:“红红火火过年好哇!”

“过年好啊!”

天有些阴,风也很凉,但这一声就?像讯号,所有人都被热烈的喜气包围了,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相互问起好来。

“肉!”有幼童嘴馋,咬着手指对着生肉便喊起来,口水滴答。

众人便都发出善意的哄笑?。

“可不是?肉!”

“你十一叔花银子买的肉,指定香!”

“多吃,吃了你十一叔给的肉,来日也像他那么有出息才好!”

秦放鹤和老村长相互谦让着,上去浇了第一瓢开水,宛如剪彩仪式,然后退到?一边,交给健壮的后生们脱毛。

屠户在旁边立着,顺便指点一二,待猪毛褪干净,复又操刀上前,三下五除二便将?两头猪分割开来。

秦放鹤站在一边含笑?看着,果然是庖丁解牛,刀尖入肉无限丝滑,不见半点滞涩。

他见缝插针对秦山和秦松道:“瞧见了么,这屠户当初也未必有什么杀猪的天分,但天长日久的也便练出来,读书也是一般无二。”

无他,唯手熟尔。

只要?读不死,就?往死里读,纵然来日考不中进士、举人,还考不中秀才嘛?

退一万步说,就?算连秀才都考不上,总归知书达理,不拖后腿,也能教导子孙。

兄弟俩听了,若有所思?。

秦放鹤挨个儿拍拍他们的肩膀,颇有几?分老师的风范,结果一扭头,就?见人群之外杵着几?个意想不到?的人,嗯?

桂生老早就?瞧见他,见他看过来,咧着嘴露着牙拼命招手,“小秦相公!”

秦放鹤快步走过去,又惊又喜,对来人道:“大冷天的,你不在府里预备过年,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除桂生之外,还有另一个不认识的健壮汉子,天寒地冻也没?穿多厚,隔着衣裳都能瞧见伟岸的肌肉,看向四周的眼神十分锐利,显然充当全职保镖的角色。

“人多事杂,我不耐烦待着。”孔姿清瞧了秦放鹤几?眼,“数月不见,倒是高了不少。”

“那是!”秦放鹤对自己的营养进补效果得意非常,闻言越发努力挺胸抬头,然后就?发现……对方也长个儿了。

年龄的差距还真不是一时半刻追得上的,他面无表情呵呵两声,瞬间后退拉开距离。

孔姿清眼底沁出几?分笑?意,也不戳穿他的小心思?,往人声鼎沸的杀猪现场瞄了眼,显然有些好奇,“你们在做什么?”

秦放鹤笑?道:“杀猪呢,可惜你们来晚了,没?热闹可看。”

他看了眼孔姿清滚银边的松鹤延年刺绣锦袍,还束着玉带,外头罩着皮毛斗篷,整个人跟四周格格不入,又笑?,“算了,你穿着这个,我也不敢叫你上前,走走走,这里怪冷的,人也杂乱,没?得磕着碰着,去我家里再说。”

孔姿清却正色道:“该先拜访贵村长辈。”

怪知礼的,秦放鹤想了下,扭头见老村长正喜滋滋蹲在角落里傻乐呵,“也罢,你且等?等?,我去找村长。”

不多时,村长急匆匆过来,“贵客贵客”说个不停,对着孔姿清又敬又拜,倒把孔姿清弄得不自在起来。

秦放鹤忍笑?,适时打圆场,“您照应着,我先带他家去吃碗热茶暖和暖和。”

老村长拼命点头,并不敢如秦放鹤那样随意对待,“对对对,赶紧去赶紧去,这里不是孔老爷待的地方,等?会儿我叫老七老八给你们送过饭去,别出来了。”

孔老爷:“……”

秦放鹤:“……噗。”

怕进一步引起骚动,秦放鹤带着他们主仆三人绕小道家去,边走边说:“天这么冷,又阴恻恻的,保不齐就?要?下雪,你也不多带几?个人……”

孔姿清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进屋后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伸手摸了摸暖呼呼硬邦邦的炕头。

他家都是地龙,墙和柱子热,却不像这样在屁股底下。

怪有趣的。

这里确实?很穷,屋里空落落的,一色摆设全无,桌上甚至连个花瓶都没?有。但秦放鹤显然是个很体面的板正人,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板凳也都擦得锃亮,看着就?舒坦。

灶台和炉子都封着,秦放鹤弯腰拨弄两下,火苗便又跳了起来,炉盘上的水壶开始唱歌,乳白的水蒸气呼哧呼哧喷了出来,顶得壶盖哒哒作响。

外头实?在冷得厉害,他伸手烤了烤火,这才觉得僵硬冰冷的指头重新柔软灵活起来。

他往茶壶里切了几?片老姜,又慷慨地放了几?颗红枣、一勺红糖,用开水冲开,分出来红彤彤几?碗,热辣辣的甜香便窜了出来。

“事先说好,我家里可没?什么好东西,将?就?些吧。”

孔姿清看着粗瓷大茶碗里热乎乎的红枣姜茶,不禁莞尔,也不矫情,端起来慢慢啜了两口。

唔,有点辣。

桂生从?马背上取下一个牛皮纸包裹,送进来就?又去外头整理马具,顺便逗弄下圈里的鸡鸭们,惹得咯咯嘎嘎叫成一团。

孔姿清将?包裹递给秦放鹤,“匆忙叨扰……”

秦放鹤半点不推辞,美?滋滋接过,“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

打开一瞧,却是四色十二花神套印的信笺,栩栩如生十分精美?,凑近了闻时,似乎还有淡淡梅香。

极好极好。

屋子格局很简单,进门是灶台,左右两边都通着炕,右手边做起居待客之用,左侧做书房,日常教学也在此间。

秦放鹤拿着信笺进了书房,珍而?重之收起来,后头跟着个看什么都新奇的孔姿清。

房间很小,加起来也不如他的卧房大,但规划得极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墙边立着原木色的书架,雕花螺钿皆无,只刷了层清漆,反倒素净清雅。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除常见的四书五经之外,还有好些手抄本,都是秦放鹤跟孙先生混熟之后去白家书肆抄的,扣除基本笔墨纸砚消耗,堪称零成本。

孔姿清简单浏览了封面,发现秦放鹤看书很杂,圣人言有,诸子百家有,历年选本有,乱七八糟的话本游记和奇闻异志也有,主打一个百无禁忌。

乱而?有序,倒像极了他这个人。

见正中大书桌旁另有一张小案并两条板凳,也有书本纸笔,看样子常有人来,孔姿清何等?聪慧,略一思?索便猜到?了,“你收徒了?”

秦放鹤没?漏掉他话中揶揄,也不扭捏,大大方方道:“快别挤兑我,我什么身份,哪里是能收徒的?这村子什么样儿你也算瞧见了,自从?我爹去了,再没?个通文墨的人,我虽不成事,好歹能带着他们读几?页书、识几?个字,来日不做睁眼瞎,也不怕给人蒙骗了。”

他说话的时候,孔姿清随手拿起一张描红,扫了眼便眉头紧蹙,活像看到?什么丑东西。

秦放鹤哈哈大笑?。

孔姿清努力克制着嫌弃,将?描红放回?,难得郑重道:“你教导旁人固然不错,但需以自身为上,万不可本末倒置。”

秦放鹤领情,点点头,“你放心,我自然是把自己排在头里。”

说话间,秦山闻讯赶来,先在院子里跟桂生说了几?句,又进来向孔姿清行礼问好,这才将?秦放鹤拉到?一旁,“村长说杀猪饭终究不体面,已吩咐人单独割了两条好肉出来,你手艺好,看着帮孔相公弄些精致的不?”

这可是秀才公,见官不跪的,又是那般门第,需得敬重着些。

杀猪饭杀猪饭,主打一个热闹,其实?就?是大锅炖,什么粉皮子、渍酸菜统统丢进去,猪头猪尾巴不分家,大火滚开了烧得稀烂,炖得肉皮酥、骨头脱,确实?不怎么好看。

但只要?料给够,火候给足,并不难吃。

秦放鹤扭头看看正在桌边规规矩矩端坐着,搂着粗瓷大茶碗的小少爷,觉得有点不能联想他埋头吃猪肉炖粉的画面。

唔,有些喜感。

“也好,不过也帮我们带一碗过来,我还馋呢!对了,额外给我要?两根排骨。”秦放鹤笑?道。

他自吃他的,额外再做几?个菜就?是了。

那边桂生已经在狂咽口水。

秦山应了,临走前瞅了桂生和另外一个汉子一眼,热情相邀,“你们大老远来也辛苦了,走,上我家去歇歇脚!”

桂生:“……哎。”

是他糊涂了,平日也就?罢了,主子在,怎能一并用饭?

呜呜。

快过年了,不晓得小秦相公会做什么好吃的……

同来的汉子看向孔姿清,有些犹豫。

孔姿清点点头,“去吧。”

那汉子冲他行了一礼,这才去了。

看着秦山带人离去,秦放鹤感慨万千,心道你要?是读书时也有这个劲头该多好!

一旁的孔姿清看看秦山,再看看秦放鹤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来那就?是笨徒弟之一了。

倒也有几?分伶俐,只不用在正道上,日后难评。

秦放鹤去厢房一阵翻找,凑出来一盘橙红色的柿饼,另有一碗糖瓜,还有一匣子冬瓜糖,端进来放到?炕桌上,“知道你不稀罕,多少是个待客的意思?。”

甜食贵重,乡间少有,柿饼是秀兰婶子自家晒的,挂了好一层雪白糖霜,很俊。余下两样是因为他用脑太多,又在长身体,需要?定时补充热量和糖分,所以常备。

孔姿清嗯了声,犹豫了下,捏了个软乎乎的柿饼咬了口。

唔,丑巴巴的,但意外的甜。

两人做了几?个月笔友,关系已然突飞猛进,坐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也不尴尬。

“我以为你家家大业大,必然有许多年纪相仿的亲朋,正忙得不可开交,怎么偏到?这里来了?”秦放鹤好奇道。

他是怕这位小少爷离家出走了。

孔姿清似乎微微蹙了下眉头,很快又松开,波澜不惊道:“并没?有什么亲朋……”

早年他曾随父母在外生活,后来孔父留京任职,便在京城生活了几?年,倒也略认识了几?个同龄人。但终究不是一处长大的,彼此并不算亲厚。后来祖父告老还乡,出于种?种?原因,他也跟着回?来,尚未巩固的友情也随之淡去。

回?到?章县的头两年,大家偶尔还能书信往来,可慢慢的,便也说无可说。

没?有争吵,也没?有谁是谁非,只是就?这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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