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谓的刑名师爷是古代衙门里师爷的一种,同其它种类的师爷一样,刑名师爷不食朝廷俸禄,不属于衙门在编人员,对外是幕主请来的客人,由幕主支付报酬,其行为对幕主负责,其地位是“大席中的大席”——即是具有最重要的地位。
师爷约有五种:刑名、钱谷、征比、挂号、书启,这其中权力最大、地位最高的无疑就是刑名师爷,刑名师爷的职权范围难以一一赘述,他所包办的工作几乎包括了所有刑事案件及部分民事案件,还参与一定的治安、教化等方面的事务。
——所以,这位扇子兄、楚凤箫,他可以算得上是清城府衙里除那流氓知府之外的第二号人物。
师爷被派来调查此案,既合律法也合情理,钱员外当然没有异议,只是要求进院子里去看看自己大儿子的尸身,楚凤箫点头允了,陪同他一起进得屋去。过了好半晌两人才又出来,钱员外脸上已是老泪纵横,楚凤箫便立在旁边静静等待,直到钱员外缓过劲儿来,勉强稳住了心神,才上前开口道:“晚生有些话需要向钱员外您以及几位与案件相关的主要证人求证,还请员外您能安排一个房间,以备问讯之用。”
钱员外到底是经历过风浪之人,此刻已稳住情绪,只是声音里已见苍老,道:“不妨就去小老儿的书房罢,那里还宽敞些。”于是叫人在前引路,自己则陪同楚凤箫随后前往。
楚凤箫只叫了钱员外一家人同去,包括随后赶到的高夫人,高夫人虽然面上带了浓浓的忧戚之色,但在无人注意她之时却难掩眼底的一丝笑意——钱大少爷死了,那么将来整个高府的家业岂不全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钱二少爷的了么?
余下的这些人仍旧继续接受书吏们的问询,被问过的也不能走开,于是所有人都在原地饿着肚子。眼看一名书吏就要问到我的面前来,就见一个小衙役跑了过来,扯着嗓子喊道:“哪一个是钟先生?我们师爷叫你去钱员外书房接受问讯!哪一个是高先生?——呃,钟先生?!”
顾不得对这小衙役出现的口误发笑,连忙抬了抬手,提声道:“在下便是。”
“跟我来罢!”小衙役脸上讪讪的,转身便走。
跟着他穿廊过院,来至一处大大的抱厦前,门外立着两名衙役把守,进了前厅,见钱员外夫妇、那三个妾室、钱二少爷和钱家两位小姐都坐在椅子上,脸上神情各不相同,小衙役向着里间书房一指,道:“进去罢,师爷在里面等着呢。”我向钱员外点头招呼,不作停留地敲门进了里间。
里间是钱员外的书室,东墙是敞窗,南墙是落地的大书架子,西墙挂着一大幅类似园林图纸的画,细看了一眼,见是这高府建筑的俯视示意图,可见钱员外对自己家的建筑布局相当的得意。
楚凤箫大模大样地在钱员外的书案后坐着,而钱必中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见我进门,起身行礼道了声:“老师。”
我也冲他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转身对着楚凤箫行礼:“小民周天……”
“咳!”楚凤箫干咳了一声,我抬眼看他,见他眼中满是好笑却又不得不做出十分严肃的样子来,因此整张脸的表情看上去相当古怪,一指钱必中旁边的椅子,道:“周先生请坐,之所以请你来是有几个问题需要钟先生你来证实。”
这扇子兄比那流氓知府强多了,起码没有恶意地问我为什么成了高府的西席,以及……自报家门。
我依言做到钱必中身旁,楚凤箫便让我把昨天一天的行踪详细说一遍,估摸着他才刚问过了钱必中,因此欲用我的证词来证实钱必中的证词。
毫不隐瞒地把自己昨天的行踪细说了一遍,楚凤箫听毕点了点头,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他既没有让走,我也只好继续坐在椅上,抬头去看他身后墙上挂的那幅高府俯视示意图,在那图上寻找着博雅斋的位置、花园子的位置、钱必中那院子的位置以及钱大少爷院子的位置。
本只是随便找来打发时间,却不想竟被我在其中发现了一处巧合——钱必中的院子和钱大少爷的院子在地理位置上竟是处于一条直线上的,换言之,那条流经这二人窗前的河水也是呈一直线,钱必中的住处在西,是河的上游,钱大少爷的住处在东,是河的下游,在河的对岸是一大片竹林,正如我刚才所见到的那样,竹林下的泥地是平坦且光滑的,没有任何的足迹和压痕。
——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就算这条河是唯一的通道,方才我也早已推翻了从河里顺逆流进入钱大少爷房中作案的可能性,难道是从空中过去的?像电影里那样踩着竹梢过去?嫂嫂啊,难道我穿的是个江湖世界吗?但如果是江湖人犯案,那就从哪条路都可以进入钱大少爷的房间了——江湖人要是想杀钱大少爷,还用得着专门赶着个雨夜大晚上的动手吗?随便什么时候想杀不都可以?
所以,凶手一定是个平常人,而且,一定是钱府中的人。
楚凤箫没了什么可问的,把我和钱必中都请出了书房,又请钱二少爷进去,钱二少爷的脸色相当难看,甚至从椅子上站起身的时候腿还软了一下,慢慢地走进书房去,将门在身后关上。
由于堂屋里的都是钱家人,所以我也不好在这儿多留,安慰了钱员外几句后便出了房门。由于府中内宅里所有的下人都被叫去接受问讯,所以此刻到处都是一片安静,没有半个人影。因不想立刻回去钱大少爷的院子前和那些人一起干立着等,所以从钱员外的书房出来后我就慢慢地溜达着,心里头细细地思索这件事。
从早上由钱大少爷房中出来后对钱必中百分之百的信任,到现在却莫名地降到了百分之八十。虽然没有任何的证据证明钱必中有作案的可行性,可他那玩具箱底的刀痕、与钱大少爷住处处于同一直线的地理位置,却怎么也不能令我放下心来。
一厢走一厢琢磨,却不料由于太过专心,没注意脚下因下过雨地滑,一屁股就摔坐到了地上。连忙爬起身来扭头一看,见衣服下摆沾满了泥,真是恶心乎乎的。本来这一身儿就是特意多带来的,昨天那身淋了雨到现在还没干,这件现在却又弄脏了……算了,总比换回那件湿衣服得好,把下摆好歹洗一下,凑合着还能穿。
四下里看了看,恰好不远处有一口水井,忙奔过去摇那辘轳,辘轳这东西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现实里看见它还真觉得有点稀罕儿。费力地摇上一桶水来,这辘轳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突然之间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大胆的、不可思议的假设呼之欲出。
我连忙将水桶重新放下井去,然后转动辘轳提上来,再放下去,再提上来,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辘轳正转、反转——这个假设如果成立的话——如果成立的话,那还真是一个绝无仅有、胆大心细的行为!
忍不住沿着原路返回,又来到钱员外的书房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听见里面钱员外的声音在怒喝:“……说啊!你这孽子!你为什么不回答!?昨晚你去了何处?为何没在房里?为何没让下人随着?——你说——你说啊——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了你的大哥?!”
钱员外这是在喝斥……钱二少爷?钱二少爷昨晚没在房中?唷。
“爹息怒啊——儿子、儿子怎么会杀大哥呢!儿子是冤枉的啊!”果然听见钱二少爷的声音急叫道。
“那你倒是说啊!——你昨晚为什么没在自己房中?究竟一个下人都没带地去了何处?!”钱员外又气又急,声音都颤了起来。
那钱二少爷却又不肯作声了,紧接着响起了两声扇耳光的声音。
“你这孽子!你你你——你真是要气死老夫而后快啊!你不说——你不说就是承认了杀害你大哥了么?!”钱员外怒吼道。
“爹——爹——你要相信儿子!儿子当真没有杀大哥啊!”钱二少爷又急叫着道。
“你到底说是不说?!”钱员外吼。
“……”钱二少爷又不作声。
忽然房中响起一片惊叫声,听得钱员外的妻妾们尖叫着道:“老爷!——老爷!老爷晕过去了!快去找郎中——”
钱员外居然被气昏了——这个钱二少爷到底中了什么邪?既称自己是无辜的,又不肯说明昨晚不在自己房中的原因,这么一来任谁也不会相信他的话,如果他杀害钱大少爷的罪名成立,必然是死罪一条,他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宁可被杀头也不肯说出来?
事情峰回路转,钱二少爷俨然成为了杀害钱大少爷的最重嫌疑人。这当口,那些对府内下人进行问询的书吏们也完成了各自的任务,将有完全确凿的不在场证明的下人们排除在嫌疑之外,遣散回各自岗位上去。
趁人不备,我扯住一个内用小厮,悄声道:“小哥儿,识得我是谁不?”
小厮纳闷儿地点点头:“识得啊,周先生,请问有何事吩咐?”
我假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低声道:“是这样的:因我想要弄几条长麻绳家里用,那日你们三少爷答应了从贵府帮我找几条,今儿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大好开口,只是眼看着现在也没我的什么事了,我这就要家去,想一并拿了绳子——因家里急着用,否则我也不会这么急!你们三少爷现在不得空闲,我也不便去麻烦他这事儿,所以还请小哥儿帮忙看看,从哪里能找到长点的麻绳?”
小厮“嘿”了一声,道:“周先生,咱们这儿别的不敢说,麻绳儿却是随拿随有的!我们老爷铺子里的货品都得用麻绳打包结捆,搞得麻绳到处都是——您瞧,那不就扔着一条!”说着用手向墙根儿处一指,果然在那地上扔着一条脏兮兮的绳子。
如此一来,我心中对自己刚才的假设又笃定了几分,立在原处等那小厮取绳子来,不多时小厮回来,怀里抱着好几卷子麻绳,我接过来向他道了谢,趁无人注意我,悄悄儿地回到了钱必中的院子。
钱必中仍留在钱员外的书房里接受问讯,他院子里的丫头见我独自回来也没有多问什么。进得钱必中的卧房,我推开窗扇,见那架同钱大少爷窗前的一模一样的水车仍自随着河水哗啦啦地转动。
我将麻绳一条一条地首尾相接,接成一条长长的大绳,估摸着够了从钱必中这里到钱大少爷的房间两倍的距离,然后脱下身上的干衣,换上昨天被雨淋湿了的、如今尚未干透的那件衣服,将绳子背在肩上,打开窗户钻出身去。
窗外的水车只有两米多高,由极结实的木头制成,车身被梯形木架固定在河底,河水流速很疾。我伸出胳膊,正好能够到梯形木架,然后再伸腿出去踩上架子,整个人就轻松地脱离窗台攀到了木架上。
取下绳子,将它套在水车的车身上,两端系在一起形成环状,这么一来绳身就会随着车身的转动而转动,我一手抓着绳身,咬咬牙,纵身跳入水中,身体很快便随着疾流向下游冲去——
眨眼间便到了钱大少爷的窗前,在距那水车有二十多米距离的时候我便尽量让身体靠近石矶这一边,以防冲到水车面前被车身绞到水下去,直到接近了水车,我一伸腿蹬住水车的梯形架,再伸胳膊攀上架去,将手中的绳子先解开,然后也套住这辆水车的车身,将绳子勒紧后系住绳头,重新形成环状,如此一来,钱大少爷窗前的这架水车与处于同一直线上的、钱必中窗前的那架水车便形成了一个拥有两个“轮轴”的传送带,河水从位于上游的钱必中的窗前流过来,那么处于水中的这半边绳子就是顺流,处于空中的那半边绳子就是逆行,只要我扒住处于上方的绳子,就会逆行而上,除了加重了一些重量,却没有任何阻力地被这条传送带以相当快的速度重新传送回钱必中的窗前!
钱必中假借取药为名在钱大少爷的房间里等待,想是为了在窗户闩上做手脚,他了解他的大哥,所以有把握保证这窗闩不被闩上,何况现在是农历五月的天气,即现代人公历的六、七月天气,即便夜里下着雨屋里也是非常闷热的,钱大少爷不可能将窗户关得死死还上着闩。
钱必中脱下鞋子进入屋内——甚至他在自己房中就已经将衣服和鞋子脱下,因此钱大少爷房中不会留下泥脚印,就算有身上的水滴在滴上,大半个晚上的时间也早就干了。脚踏上的泥迹也许是钱大少爷之前留下的,或是钱必中某个部位不小心带上的,这一点已经无关紧要了。
——五六分钟的时间,一来一回,进屋杀人,回房换上干衣,完全,可行。
是了,这就是为什么钱必中执意要让我看那玩具箱里的玩具、为什么不肯叫丫头来帮他打伞,因为这样一来他才能被雨淋个湿透,从而有机会回到卧房进行杀人计划,也正因如此,他在河水中泡过才不会被我起疑——头发湿、换下湿衣都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五六分钟,在我一无所知的这短短的时间里,一件惊心动魄的杀人事件就这么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而我竟还有幸成为了这一事件的反面人证……
一时间心里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怔怔地抱着水车架子思绪纷乱。忽而听得钱大少爷房间的窗内响起了个声音,满带惊讶地低呼:“周……周兄弟?”
循声望过去,却见屋内窗前站着的正是楚凤箫——之所以被他“敬”称为“兄弟”,估摸着还是看在我借他的那本情.色小刊物的面子上。
我从水车架子上迈腿蹬住窗台,一用力窜上去,因为浑身水淋淋的,便没有下到屋中去,只在窗台上蹲下,抹了把脸上的水,望向楚凤箫黑溜溜的眼睛:“师爷好。”
楚凤箫有些好笑地上下看了看我,走近前来望住我道:“钟兄弟在那水车上面玩儿什么呢?”
玩儿什么,我总不会在那上面玩儿旋转缆车就是。
没等我应声,听得楚凤箫很是纳闷儿地“咦”了一声,道:“周兄弟是从何处上得那水车之上的?——对面竹林泥地之上并无足迹,而我方才也一直待在这房内——莫非周兄弟是从河的上游游过来的?”
我点了点头。
楚凤箫从我的身边将身子探出窗外,向着西边看了半晌,道:“那道飞廊挡住了视线……周兄弟可否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么?”说罢扭过头来满脸真诚地望住我。
我瞟了一眼床上钱大少爷的尸体,心中叹了又叹:人命无分贵贱,好人坏人,生命都是同等的重要——谁,也不能擅自夺去他人性命,否则这世界不早就乱了?
杀人者无论曾经有多好,只要杀了人,他就做错了事。
心中又是重重一叹,正要对楚凤箫说出钱必中来,突然屋中响起个声音:“凶器的木柄缝中夹着的是油纸。”紧接着从暗影处闪出个黑衣人来,苍白的面孔,死气沉沉的眸子,手里拿着已经从钱大少爷尸体上取下的凶器,正是那仵作庄先生,想来刚才他一直待在旁边研究那刀子,并没有理会我和楚凤箫之间的对话,而我也因为心事重重没有注意到这屋里还有他人,被他这么突然地从屋里冒出来,又黑衣森森白脸凛凛的,直把我吓了一大跳,吃惊之下便没蹲稳,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向后仰去,“哎呀”一声后哗啦啦地掉进了河里。
手忙脚乱地扒住了水车架子才免于被河水冲到下游去,甩甩遮住了眼睛的头发,望向窗口,见楚凤箫探出半个身子来看我,脸上又是那好笑不已的神情,问道:“周兄弟无碍罢?”
我不愿再回到窗台上去看到那位庄先生,便爬上水车架子,向楚凤箫道:“师爷,高三少爷的房里您是否还不曾查看?小生在那厢静候师爷。”说着一伸双臂勾住水车上方的麻绳,身子便被带动着往上游的方向拖,然后再用双腿勾住绳子,整个身体都吊在绳上,乘着呼呼的风声,很快便回到钱必中的窗前,在接近水车的时候松开腿,看准水车架子蹬上去,然后再松手趴住架子,安全到站。
脱去水湿的衣衫,换回那身干衣,走至堂屋,将我藏于桌下的那只玩具箱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静等楚凤箫进门。
果不多时,楚凤箫匆匆地赶了过来,我便一指那箱底:“这里面有个刀子压过的痕迹,不知同那凶器是否吻合。方才在接受师爷问讯的时候小生曾经说过:昨夜曾有一柱香多(即五六分钟)的时间高三少爷独自在卧房中,而这段时间内小生就坐在这堂屋里——有昨夜负责伺候的小丫头可以作证。窗外水车上的绳子是小生才刚绑上去的,在此之前那上面并没有绑其它的绳子。”
我把能说的话说完后就不再吱声了——只要这位师爷不是太傻,把几件事情联系贯通起来就能明白这件案子的发生始末,而我也当真不想亲口说出“钱必中就是杀人凶手”的话来,他毕竟……毕竟是我的第一个学生,是一个仅有十二、三岁的孩子,是笑起来静静的、很纯真的、心灵手巧的、不太幸福的孩子。
楚凤箫叫人将凶器同箱底的印痕进行了比较,结果是完全吻合。又使人彻底搜查了钱必中的卧房,并没有发现他昨晚用以去往钱大少爷房间的麻绳,于是又令人去河下游的水池子里打捞——他问过了钱员外,那水池子里的水虽然又流向了府中别处,但是在出水口处拦着一张铁网,是防止池子中的鱼随着河水游到外面去的。既然连鱼都游不出去,那么那条长长的绳子如果被钱必中解开后扔进河中,最终也必会被铁网拦在池中。
最终衙役们找到了那条绳子,还有用来包裹凶器而不至使木柄被河水浸湿的油纸。带着这些物证以及包括我在内的一干人证,楚凤箫班师回了衙门,由于那位知府大人还在开堂审着另一件案子,我们这些人便只好在偏厅里等候,自始至终我也没能得到机会再同钱必中说上一句话。
终于轮到了这件案子开堂受审,钱必中被第一个带上堂去,其余的人继续在偏厅等着堂上来传,接着又是钱二少爷、钱员外夫妇、钱必中的亲生母亲以及钱员外的最小的那名妾室被一一带上堂。
过了许久许久,除钱必中之外的其它人又都被带了回来,钱员外脸色发黑,往椅子上一坐就直管盯着钱二少爷和他的那位小妾。想来是由于我这个外人在场,钱员外有话却不好出口,所以只好就这么瞪眼瞪着,直瞪得钱二少爷浑身吓得发抖,而那小妾索性直接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再看高夫人,脸上也是白得没有血色,眼底又是愤怒又是担心,然而看了看钱员外的脸色却什么也没敢说。
终于钱员外忍不住用颤抖的手指着那小妾咬牙道:“是不是——是不是我每次闹风湿痛而不能在你房中留宿的时候你就——你就——是不是?!”
那小妾直吓得哭晕过去。
看到眼前这一家人的情形,我隐隐猜到了几分——这钱二少爷之所以既不承认自己杀害了钱大少爷,又死活不肯说出昨晚他不在自己房中的原因以及究竟去了何处,想来是因为……是因为……钱二少爷与这位跪在地上的、与他年纪相差不了一两岁的美貌小姨娘……有私情!
这——这可是有悖人伦的事,难怪他死活也不敢说出昨晚自己的去向,只怕钱员外若得知了真相是要活活打死他的——不知那流氓知府用了什么法子诈他说出了实话,眼下的钱员外夫妇必然已经知晓了这其中隐情,没准儿钱员外一怒之下会抓钱二少爷去高氏宗族里问罪,届时非但他嫡子的身份不保,说不定还要受皮肉之苦甚至难逃一死。
可怜的只有钱员外,很和善的一位老人家,到头来三个儿子……一个也留不下。
然而话说回来,若不是他娶了妻又纳妾又怎会生出这样的事端来?
现在细想想,钱必中杀钱大少爷竟是一场精心策划过的事件:首先执行这个计划必须要有一个前提,就是下雨。否则他就不能借口留我在府中睡下,我若不留在府中,他就没了人证来证明他的不在场,也就谈不上什么以换衣服为借口回卧房而开始杀人行动,更不能利用下雨加速河水流动来缩短从钱大少爷房中往返的时间和利用雨声掩盖他出入水的声音。所以从一开始,这个杀人计划就是以下雨为前提来制定的。
钱必中很可能是知道钱二少爷同三姨娘的奸.情的,也知道钱员外每每关节风湿痛的时候不会在姨娘们的房中留宿,而那时钱二少爷就会同三姨娘私下幽会——钱必中手腕有旧伤,下雨之前会有感知,而钱员外每逢阴天下雨也会闹风湿,于是钱必中就利用此点提前预知了雨的到来,更是一举两得地利用钱二少爷不敢说出自己案发时在做什么这一条件将钱大少爷之死嫁祸在钱二少爷的身上!他要除去的,不止是钱大少爷,而是钱家所有的嫡子!
这就是残忍冷酷的嫡庶之争,如果钱员外仅娶一妻,就不会发生这么让人心寒的血案。不过说归说,在古代,纳妾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不会有人将这件案子归结到纳妾所致上来的。
所以……哼哼,将来我若嫁人,一定要找个愿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人嫁——不好找?不好找就不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咳咳,想远了。
回到钱必中的身上……他之所以愿意报官而不让先通知钱员外从而将此事摁压在府里,其原因估计是怕这事儿若经了高夫人的手,他就是首当其冲的“替罪羊”,高夫人正可借此机会除去他以保得钱二少爷平安无事——在钱家这样的深宅大户里,一昧地躲避忍让是不能保护自己的,你只能主动出击,让自己最先立于不败之地——只是钱必中用错了法子。
一时见有衙役进来叫我上堂听讯,起身向着高老爷深揖一躬:我知道这一去只怕就是本案水落石出之时,我再也不可能继续做高府的教字先生了,这许是最后一面,感谢钱员外对我的赏识与信任,望他保重。
上得堂去,业务熟练地垂头跪下,听得公案后那道熟悉的声音懒洋洋地道:“自报家门。”
你看,我就知道。
“小民周天……”带了些许自哂地说完,竟然自己也觉得这么几次三番的有点好笑,而上头那位知府大人已然“哈”地一声笑开了。
“何方人氏?”知府大人语声中笑意盎然地问。
“小民自小流离失所,家乡在何处已经不记得了。”我沿用了上一次的回答。
“喔……你同钱必中是何关系?”知府大人果然又没有继续深问关于我的籍贯问题——他向来是最后才处置我的……
“小民是钱三少爷的教字先生。”我如实作答——反正板子是逃不了的,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罢。
接下去不过是又复述了一遍我昨晚都做了什么的证词,而这知府特别地细细地询问了我关于钱必中回去卧房这一段时间的情况。一轮问罢,知府大人下令将所有涉案人员带上堂来,从头到尾将昨晚那件案子发生的经过说了一遍,其中需要人证证言的,他就指明让谁来确认,需要物证证实的,那师爷楚凤箫就会在旁出示物证,通篇下来有理有据罪证确凿,惊堂木一拍,当场认定了钱必中杀人的罪名。
钱员外惊怒攻心昏了过去,而钱必中自始至终都低垂着头跪在那里神色平静。这样小小的年纪怎会有如此缜密的心计如此深远的城府如此浓重的杀机呢?他那笑容还没有自我的印象里淡化,可那当真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吗?这个孩子……究竟真心的笑过吗?
也许是罕于钱必中异样的平静,楚凤箫便问他为何要杀害自己的亲哥哥。钱必中抬起头,又是一记静静的无邪的微笑,忽然抬手去脱自己的衣衫,露出那瘦弱的身体,却见上面伤痕累累,旧创新疤不计其数。他淡淡地开口,道:“我只是不想再挨大哥和二哥的打,更不想被打得几乎断了气也不敢向爹和我亲生娘亲吐露半个字。我受够了。”
堂内一时静可闻针。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带着满身触目惊心的伤痕淡淡地说着这样的话,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感到十分的沉重,我没有回头,所以看不到钱员外是否已经清醒,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的儿子所遭受的、听到自己儿子最想说的,做为一个极正常的、拥有三妻四妾天经地义思想的古人,他会不会有那么一丝对自己纳妾而产生的悔意?或者,有那么一丝对这封建教条的正确性产生的怀疑?
人们总说血浓于水,可在各种利益面前,再浓的血也有淡于水的时候。
钱必中平静地穿好衣衫,平静地在供词上画押,平静地被衙役带下堂去打进大牢。他要在牢中待到十五岁束发——天龙朝的律法规定,犯罪人不到十五岁是不能被执行死刑的,当然,抄家与灭族除外。
他还有两年可活,但我不确定他能否在那牢中撑到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钱必中从我身旁经过时浅浅行了一礼,什么都没有说。他并没有恨我“举报”他,否则就不会对我行礼了。也许他在做杀害钱大少爷的计划时就已经有了被识破的准备,所以才没有将那条起决定性作用的麻绳彻底处理掉,甚至在他来说,痛快地被砍头要比继续生活在高府那样看似和谐实则冷酷无情的地方要好得多。
这件有着令人瞠目的杀人手法的手足相残案件到此便落下了帷幕,凶手人证一并带下堂去——当然,除了我。
“小钟情儿……”流氓知府淡淡地、随意地、魅惑地、挑逗地、邪恶地、巧笑倩兮地、流里流气地开口。
该来的还是来了。
“小民在。”我抬起头望向他,却见他正端了茶盅儿喝茶,宽大的官袍袖口挡住了脸,只露出一弯漆眉。
“咄!低头!”旁边的衙役低声喝道。
只好垂下头听候流氓发落。
流氓似笑非笑地道:“你倒是说说……老爷我这次应该怎么处置你才好呢?”
除了流放怎样都好——只要不流放,我就可以想法子东山再起——当然心里这么想话是不能这么说出来的,否则这混蛋知府说不定就偏不遂我的意、直接判我个流刑呢!
“小民知错了,请大人看在小民不过是为了活命、挣口饭吃的情况下,饶小民一命。”我恭声说道,提醒他我不过是为了活命而已,你身为父母官儿总不能逼死自己的百姓吧?!
“喔……说来也是,忘记自己的籍贯也非你故意,何况你也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那流氓破天荒地认可了我的说法,“老爷我身为清城知府自是不能逼着自己的百姓不过好日子而非得去做乞丐——你说是不是,小周天儿?”
是也不能说出来啊。我只能更加恭声地道:“大人清明。”
“嗯嗯,”这流氓似是很满意我的态度,“刷”地一声听着像是打开了扇子摇啊摇的,不紧不慢地笑道:“那就这么着罢——身为一方父母官,老爷我理当为自己辖下的百姓作主谋福——虽然你忘记了自己的籍贯并非有意为之,然而毕竟律法对于无籍之人的处罚也是有明文规定的。老爷我既不能逼人去做乞丐,也不能违法办事,只好想了这么一个两全齐美的法子,让小周天儿你既有钱挣也能得到一个户籍,可使得?”
这……这流氓的脑子被门撞了还是被驴挤了?……不是,是被门挤了还是被驴撞了?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为我想什么两全齐美的法子?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但是什么阴谋能让我既能挣钱又能得到户籍呢?
一时不敢妄自答话,只静静跪着,等着这个家伙随后说出那所谓的两全齐美的法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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