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是后者占比最多。

在我提心吊胆过了几日之后,终是被人偶找上了门。

我像个鹌鹑一样缩在祖父的身边,人偶则坐在椅子上,悠然拿起杯盏饮了一口茶,蓝紫色的眼睛不带任何感情地扫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隐隐有几分嫌弃。

谢天谢地,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来向我讨一幅画——时先生的画像。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当然,我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将自己关在画室里,摒除一切杂念,怀着恭敬将所有心血倾注于笔墨之间,一勾一线,一蘸一点,不敢有丝毫懈怠。

将画作的最后一笔完成,我才恍然发觉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我看着卷轴上温柔如水的少年仙人,眼角流下一点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滑下,流下一路湿润的凉意。

等我反应过来,早已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又在替谁哭泣。

在约定期限的最后一日,人偶终于戴着一顶样式奇特的斗笠再次登门。

他站在那幅画前,定定看了良久,没有说话,就这么从清晨站到了橘色的黄昏。

人偶将画带走了,走入夜色中。自那之后,我就再没见到过他的身影。

——就像一缕风一样消失了。

时希说人偶睡着了。

他找了一个寻常人不能踏足的僻静地方,闭上眼睛,不打算再在这个无聊得像废墟的世界浪费时间。

我不知道人偶是否会像人类一样做梦,又会梦到怎样的光景,但我衷心祝愿他能有个好梦。

后来的时间就像承了快马,马蹄哒哒的响,将人载着向未知的未来奔去。

祖父和老先生去世了,二人都是寿终正寝,是喜丧。

可我仍是很难过,缩在时希的怀里哭了很久很久。

我继承了老先生的遗志,与其徒弟一同将他记录下的一切按照地理位置分别整理编纂成《山经》和《海经》,并按照文字描述绘制插图。

后来,我如寻常人家一样嫁了人,生下一个孩子。

那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比起我这个娘亲,她更喜欢时希姨姨一些,稍微一个不注意就像只猴子一样钻去了药泽观,缠着时希陪她玩,玩累了就缩在时希的怀里睡觉,直睡到口水都流成了河。

时希时常打趣我说这孩子和我一样可爱。

真是……我可没像这小家伙一样睡觉流口水。

再后来…父亲和母亲也去世了。

越来越多的人来到我的生命里,坐了一会儿又飘然而去,没了半分踪影。

我记不太清院角的梅花开败了多少次,也忘记了究竟在何时自己成了后辈称赞、追逐的画师。

只在暮年时,我通过镜子看着自己满是皱纹、仿若树皮的脸,脑中浮现出时希丝毫未变的容貌,忽的想起祖父曾经的感叹

——像梦一样,不真实。

我看着药泽观大殿的神刻像,沉默着在那里立了良久。

我钻进了画室,铺开卷轴,拿起笔蘸满墨水,落下一笔。

当时,我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全部画下来。

沉玉谷的山与水、人与动物、仙神与传说,我所经历的一切奇遇,与我相遇的每一个人……都画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画了多久,没去理那“砰砰”的敲门声响,只觉得自己因为年纪而颤抖的手重新变得稳健,身子也越来越畅快,就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最后,我看着卷轴上月色竹林间重逢的两位少年,唇角勾起弧度。

我还记得他们。

一位像凛冽的风,一位像温柔的水。

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是了,是这样的。

我看着他们,如神鬼附身一般在画卷的空白处题了一句诗:

落墨织卷听风起,倾月摇竹画雨眠。

我的视野渐渐被黑影侵占,四肢没了力气,如一片落叶一样摇摆着坠倒在地上。

等我再睁开眼,时希和女儿趴在床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我尝试着张开嘴,咿咿呀呀发出声音。

不太好听,就像破了一个洞的风箱。若是换作以前,我一定紧紧闭上嘴巴不再说话免得时希又来打趣我。

可现在……我有好多的话要与她说,要与我的女儿说。

我紧紧攥住时希的手,努力睁着眼想要看清她的脸。

嘿,老朋友,我大概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可是你呢?

人偶认为这是一个无聊透顶、荒芜得像是废墟的世界,那么你对这个世界又是怎样的想法呢?

我走后,你要怎么办呢?

是像人偶一样沉沉睡去吗?

如果是这样,那我提前跟你说一声“好梦”;如果不是,就让我的女儿代替我继续陪着你吧。

毕竟药泽观终究还是冷清了些。

时希握着我的手放在脸侧,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

我第一次见时希哭成这个样子,像个小孩一样,我想扯动嘴角好好揶揄她一番。

平日里都是她揶揄我,今儿个可算被我逮到机会了。

开玩笑的,现在的我没有那个力气。

我笑了笑,缓缓闭上眼睛,任由安心的黑暗没过头顶。

我知道——这一次,我走出了时间。

——落墨织卷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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