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裴陌还只是坐在沙发里,盯着那块地板。

他的脸色很难看,大约是因为渗血的伤口没得到有效处理,多少还是疼的,又多了些咬牙切齿。

裴陌一动不动地坐着,烦躁强烈到从他眼底溢出来。

这种莫名其妙、不知是对着谁的烦躁,又让他全然再坐不下去,重重推开药箱站起身。

药箱滚落在地上,碘酒的瓶子打碎了,深红棕色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淤积在许久没打过蜡的地板上。

也包含刚才被裴陌像是仇人一样盯着的那一块。

裴陌迫不及待地呼了口气,仿佛这样就大仇得报。

他终于不用再被一块地板困住,不用像个傻子一样可笑地坐着,满脑子都是那块地板上的光影——有时候是日光,有时候会有云,极为偶尔的瞬间,会有温絮白。

温絮白在那个窗口有几盆草,不知是什么野草,连花也开不出,摆在那里只会浪费花盆。

温絮白自己倒是养得自得其乐,定期会去给那几盆草浇水,调整角度晒太阳,开窗通风。

草这种东西活不久,一岁一枯荣。每到这一批枯萎了,他就把草籽很仔细地保留下来,重新洒在加了营养土的花盆里。

……裴陌对这些毫无兴趣。

他只知道最简单的结果:因为温絮白要去折腾那几盆草,所以在一些极为巧合的情况,太阳很好,角度又合适,那块地板上就会有温絮白的影子。

这是他们住在一起的这些年里,极为少有的,裴陌能忍受温絮白留下的痕迹。

他看着地板上的影子,知道温絮白在浇水、在开窗户,在给那几盆破草捉虫和松土。

每当这种时候,他在轻蔑之余,就会生出些怜悯——要有多无事可做,一个人才能闲到这种程度?

温絮白这个人,一辈子庸弱平常,足不出户地困于方寸之地,什么正经事都没做过,什么大事都没做成

这让裴陌觉得怜悯,又因为这份怜悯,他偶尔会让秘书从公司里拿一些不起眼的工作,打着“外包”的旗号,暗地里甩给温絮白。

那种不重要、也根本用不着费什么心思,交给谁做都一样的简单工作。

裴陌知道,温絮白其实是很想有些事做的。

在尝试和疾病共处的这十余年里,每次温絮白想好好做点什么,每当稍微有点起色,就会被加重的病情打断……直到最后,连“活着”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都要极为审慎仔细,全心贯注才能做成。

裴陌还记得,他和温絮白刚结婚的时候,因为公司刚刚起步,工作实在太忙,偶尔也会把文件拿回家处理。

那时他和温絮白至少还维持着表面和谐,对外宣称恩爱。有刚工作的小秘书不懂事,以为他们两个谁都一样,连着几天都拿公司杂事去问温絮白。

跟公司内部运转没半点关系,全是些琐碎的杂事——装修怎么安排、工作间排布朝向、员工餐的规格……都是裴陌听了就烦躁不堪,只觉煎熬无比的鸡零狗碎。

温絮白以为是他的意思,有些惊讶,花了几天时间,全然不敷衍地逐一细致处理了。

温絮白把这些处理好,拿下二楼来交给裴陌,又很正式地向裴陌道谢。

“小陌,谢谢你。”温絮白站在楼梯上,扶着扶手,很认真地对他说,“做这些事,让我觉得……”

就在几分钟前,裴陌才知道这些事被交给了温絮白。

他气得要命,刚因为小秘书的擅作主张大发雷霆,把这些蠢货骂得狗血喷头,满腔怒火地驱车回家。

温絮白下楼时,他刚扯下领带,毫不犹豫地打断这个人,满是刻薄嘲讽:“让你觉得什么?觉得你不那么像个废人?”

温絮白的声音停在这句话里。

裴陌不肯承认——时至今日,因为彻底做腻了口不对心的懦夫,他不得不烦躁地承认……当时说了这话以后,他是有些后悔的。

他发脾气惯了,火气上来就口不择言,非要挑最难听的说,非要看到对方被刺痛后的反应。

他最憎恶的那些裴家人丑陋的刻薄嘴脸,可他也和那些人别无二致,在不知不觉里,他成为自己最憎恶的人。

因为这种莫名的后悔,说完这句话后,裴陌没有去看温絮白的神情,抓起手机和衣服,匆匆离开了家。

……他并不知道要去哪,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游荡,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满腔火气。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温絮白已经不在楼梯上,多半是回了二楼。

那一摞相当详细的处理意见,被放在一楼的茶几上,由温絮白逐条手写回执,字有风骨,是温润沉静的端方正楷。

旁边的红绒布锦盒里,是一方刻了裴陌名字的私印。

……

裴陌从记忆里翻出这件事。

他忽然大步走到书桌前,把所有抽屉都拉开,倒出里面的东西。

温絮白喜欢雕刻,他没得病时的爱好相当丰富,大多数都围绕艺术领域打转,这也是其中之一。

后来生了这个治不好的病,也就只能把刻刀放在了一边。

倒也没完全放,实在手痒的时候,温絮白也会找些软和的材料,用不算那么锋利、不会弄伤手的刻刀磨石,一点一点慢慢磨。

那方私印,是温絮白刻了送他的。

没什么特殊的用意——知道裴陌要开公司,温絮白于商业一道并无天分,也从未打算过插手裴陌的事业。

只是那些阴差阳错被送错的琐碎小事,让温絮白误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差到那个地步。

这次单方面的争吵后,温絮白终于弄清裴陌的立场,也就找到了那条泾渭分明的边界。

于是他们相安无事,变回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那是温絮白送他的唯一一样东西。

裴陌用力倒空每个抽屉,他翻箱倒柜,到处找一方不起眼的私印,找得额头都冒出焦灼的汗。

他甚至忍不住去迁怒一个死了的人——温絮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的婚姻貌合神离,于是就用不闻不问的冷漠来报复他?

生日,节日,结婚纪念日……那么多个日子,温絮白难道不该送他东西?

明明他才是最反感这段婚姻、不遗余力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厌倦憎恶的人。

就连他这种人,都会碍于社会习俗和惯例,不得不让助理准备些花束礼物,叫人扔去那个属于温絮白的二楼。

温絮白——那个对谁都好脾气,连宁阳初都能包容,永远不会生气的烂好人温絮白……凭什么这么对待他??

“宿主,宿主。”系统也忍不住好奇,“您为什么不送裴陌礼物?”

是因为裴陌说的那些话太残忍、太冷血,让温絮白生气了吗?

是不是裴陌先绝情冷漠,划定了楚河汉界,所以温絮白就不越雷池半步,以此回应裴陌的冷漠和伤害?

庄忱抱着那几颗野草,飘在无月无光的窗口,仔细想了想:“不是。”

裴总的脑补实在稍微有些太丰富了。

温絮白是真的没有这么多想法,和这种琼瑶苦情戏类型的情绪。

系统愣了愣:“那是为什么?”

“因为……”庄忱拿不走花盆,这花盆是裴陌的,还得还给裴陌,“忘了。”

系统有些错愕:“就是忘了?”

庄忱把小草送回去放生,种进总部的大花园:“就是忘了。”

这是个太过简单的理由……但这也的确是事实。

温絮白的人生,被病痛占去绝大部分,剩下的身心体能、精力情绪都得精打细算,十分省着用才够。

但温絮白想做的事又那么多,每天都要挣钱养自己,兴趣实在广泛过头,还要种菜种土豆,还要给那几盆草浇水松土。

温絮白这个人,秉性太过温厚纯正,又认真过头,听裴陌说了“互不干涉”就信以为真,不再考虑这方面的任何事。

裴陌叫人扔上二楼的那些东西,温絮白甚至不知道它们是给自己的。

因为物品出现得过于突兀、裴陌又从没说过,温絮白依照经验,猜测多半又和以前一样,是不知内详的新助理送错了楼层。

于是它们被温絮白客客气气地礼貌退回,助理不敢和裴陌说这件事,也没胆子乱扔,只好把所有东西都存在储藏室。

幸而他们这里气候干燥,那些花束并未腐败,只是暗淡枯萎,又因为经过的人无意间的触碰而凋落粉碎。

现在再去看,已经只剩褪色的包装纸,和委顿在地的陈旧缎带了。

所以,在温絮白最后的这几年生命里,裴陌所占的位置,真的不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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