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个环节,仪式大于实际——很少真的会有亡魂被引领回来,几乎没有。
人们想见逝者的时候,通常还是只能用星板收集意识碎片,再把那些细微的意识波动和能量,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星板在空荡荡的医疗室里亮起。
医疗室是空的,因为私人医生早已经离开了皇宫,这里没有需要他们治疗的病人了。
他们的病人在临死前,给他们每个人都安排了很好的去处……年事已高的就退休颐养天年,想继续工作的,就在风景最好的街道尽头开一家小诊所。
在死亡之前,二十三岁的庄忱有条不紊地安排好这一切。
而在那九个月零六天的工作里……小皇帝的生日就这么平淡的、毫无波澜地匆匆过去,长到了十七岁。
碎片里的庄忱躺在诊床上,几乎是陷在那些对他来说大过头的枕头里,一只手打着吊针。
年轻的皇帝睁着眼,这次的视线有了焦距,不再涣散暗淡得叫人心惊胆战:“多管闲事。”
“把我送到这干什么?我没有昏过去。”庄忱说,“只是不想理你。”
碎片里的他一言不发,态度倒是和眼下他能做出的差不多,只是把加了蜂蜜的热茶放在一旁。
——庄忱有没有昏过去,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那双眼睛里映不出任何影子,身体软而冰冷,不论灌注进去多少精神力,都仿佛石沉大海。
碎片里的凌恩站在床边,看着庄忱,把倒好的热茶放在他手边。
“……你没必要和我置气。”他最后说,“赌气毫无必要。”
少年皇帝倏地抬头,眼睛变得冷冰冰,透出嘲弄:“我和你……置气?”
从他们小时候,他就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如今庄忱长大了,他就更不清楚该怎么做,于是只有沉默。
大半年的时间,的确已经让少年皇帝迅速长大,身上看不出小殿下的影子了。
他不说话,庄忱也不再有要开口的意思,只是拿过一旁那一沓文件,靠在床上继续批复。
碎片里的他很快就忍不住了,过去按住那沓该死的文件:“非要这样?你——”
这次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要庄忱做皇帝、担负起整个伊利亚的人是他,要庄忱支撑危局,平定混乱的也是他。
就算是再不可理喻、再荒谬的人,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坦然地说出“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不知是出于什么念头——或许是正有什么在被不断剥离的惶恐,让他做了个很反常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决定:“……别做这些了。”
“我带你去骑马。”他握住那一沓文件,尝试着将它们抽走,“宫外有条路,银杏全是金黄色。”
这样反常过头的态度……可能是吓着了年轻的皇帝。
那张已经总是惯常板着、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很漂亮的冷冰冰的眼睛里,透出分明诧异。
十七岁的皇帝问:“……你疯了?”
“没有。”他说,“仗暂时打完了,陛下,今年冬天之前,不会再有战事。”
所以这些文件,也不那么急着必须立刻被批复。
在那双眼睛匪夷所思的注视里,他把文件放在一旁,暂时收好。
他替庄忱拔掉药水所剩无几的吊针,用一块止血贴把药棉按在针孔上,想这么按一会儿,和庄忱说几句话:“你最近——”
庄忱自己按着止血贴,把手收回去。
他的手下变空,沉默了片刻,还是把话说完:“……你最近的工作太繁忙了,我听他们这样说。”
年轻的皇帝闭着眼,靠在枕头里:“他们总这样说。”
“所以我想,至少带你出去透透气。”他说,“不能再发生这种情况。”
他说完这句话,绞尽脑汁,又尽力想了一句:“如果是在战时,向帝星的紧急求援被你……错过,就会误大事。”
听见这句话,十七岁的皇帝也并没有更多反应。
靠在枕头里的少年其实很单薄、单薄得连骨头都硌得慌,医生拒绝给出更多细节,他不知道庄忱这是怎么了。
明明过去那两年,庄忱的身体已经养得好了很多,怎么做了皇帝,反而比过去更差。
他想不通,又不知道怎么问,现在的庄忱看起来……并不想和他交流。
“我不想骑马。”隔了半晌,闭着眼睛的皇帝才轻声说,“不想出去,不想透气。”
他蹙起眉,在床边半跪下来:“为什么?”
问题得不到答案,自从他亲手逼着庄忱带上皇冠,年轻的皇帝不再像小殿下那样,什么问题都给他回答。
庄忱只是紧闭着眼,蹙起的眉心苍白,仿佛在沉默着忍受什么很令人不适的折磨。
他运转精神力,把手掌烘暖,覆在那片湿冷的额头上。
“不想……就不出去。”他问,“你想看战场吗?”
大概是因为这片暖意,少年皇帝苍白过头的脸色稍好了些,眼睫吃力翕动几下,慢慢睁开眼:“什么?”
“也不只是……”他不知该怎么描述,沉默了一会儿,索性直接遮住庄忱的眼睛,用精神力将那些画面在少年皇帝的脑海里铺开。
不只是战场,战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帝星之外的世界很广阔。
有银装素裹的无垠冰原,有看不到头的漫漫黄沙。有一整个星球都是红色砂砾岩,被风侵蚀分割成深浅不同,恒星的光芒照在上面,像是凝固定格的漫天红霞。
少年原本紧蹙的眉头,在这些景象里,一点一点松开,呼吸逐渐变得平缓。
“……还不错。”倨傲的年轻皇帝低声咕哝,“看来这几个月你没白走。”
他稍稍松了口气,点点头,想起庄忱看不见,就又开口补充:“如果你愿意,我每过几个月,就回来给你看这些。”
庄忱的眼睛被他遮着,陷在枕头里,始终剧烈的头痛因为精神力展开的画面变淡,困倦就涌上来。
“我很忙,过段时间要去巡视。”少年皇帝的声音很低,“不是随时有时间。”
他摸了摸庄忱的头发,这次少年皇帝没躲开,反而像是被伺候舒服了,慢慢扬了扬下颌。
“不用你有时间,我回来给你送这些,送到就走。”他说,“我把它们储存在你的椅子里。”
在伊利亚,精神力是必需品,像是锻造荆棘戒指的材料,也可以做很多不同的东西。
他可以把看到的画面积攒起来,放进庄忱常坐的那把椅子,这样庄忱工作到精疲力尽时,只要坐进去,就能身临其境地看到那些去不了的地方。
“……行吗?”他低声问。
年轻的皇帝没有回答他。
大概在他说完这个计划之前,被头痛折磨了太久、几个月都没好好休息过的少年陛下,就已失去意识,睡得很沉了。
……
星板上亮起红霞似的微光。
凌恩握着星板,他垂着视线,神情并没因为这样难得温馨的片段……有半分好转。
正相反,他的脸色比刚才还更苍白,甚至铁青,他僵硬地盯着画面消散的地方。
他……还做过这种承诺。
他做过这种承诺。
在庄忱十七岁,他十九岁的时候,他在医疗室对庄忱说,会把见到的东西带回来给庄忱看。
他的确这样做了一段时间——因为军部的任务间隙实在不固定,多数时候他不能碰到庄忱,偶尔深夜回来,庄忱在睡觉。
他不确定庄忱听没听见那些话,所以也不能确定……庄忱在坐进那把椅子的时候,会不会暂时把护罩打开,允许他的精神力进入。
但他也就这么做了,每隔几个月就会去一次,给那些不知有没有被看过的景色换成新的。
……直到从某天起,流言蜚语开始变质,变成揣测和非议。
开始有人说,他升迁之所以很快,是因为皇帝陛下的照顾。
是因为皇帝将来要和他结成配偶,所以才一再提拔他的军衔,将源源不断的军功送给他。
——没见凌恩上校经常出入皇宫,熟得就像回家一样?估计再过段时间,那个最容易拿功劳的差事就又要有主了。
——以后就盯着凌恩上校,他做的活儿一定是最容易、最好做的,他去的地方肯定风景最好,看着吧……
……
凌恩险些将那块星板捏碎。
他察觉到自己的力道险些失控,慌忙松开手,星板材质的特性吃软不吃硬,蕴含的能量狠狠将他扎了一下。
凌恩的右手险些被精神尖锥穿透,他却什么也顾不上。
他在医疗室里不断搜索,终于在窗边找到极为不起眼的暗色碎片,看到站在那里的庄忱。
……少年皇帝难得有心情不错的时候。
虽然频繁要来医疗室,但庄忱最近的状态比过去好,总是蹙紧的眉头放松了些。
叫医生们相当高兴的……他们的好病人居然有心情看风景、有胃口吃零食了。
凌恩看见自己推门进来。
听见他的脚步声,年轻的皇帝回过身,把手里的坚果递给他:“吃吗?”
凌恩盯着那袋坚果。
当初的他根本没留意这些,他是来请庄忱换防的——他不想去那个据说美轮美奂、全是水晶和钟乳石的海伦娜星系。
军部的任务原本没有困难容易之分,之所以在凌恩手中会显得容易,是因为凌恩的精神力更强。
所以这让他更无法忍受——他无法忍受自己被认定了“走后门”、“私下照顾”,他想去完全荒芜和恶劣的地方。
……这样的情绪下,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那袋被庄忱递给他的坚果,是德雷克斯顿的特产。
德雷克斯顿……是他上一次,向椅子里灌注进去的景色属地。那里有见不到头的莽苍森林,松柏参天,活泼的松鼠在枝间蹦来蹦去。
庄忱刚剥好一颗坚果,想要递给他,凌恩就单膝跪下去。
“陛下。”他问,“是您安排军部,让我去海伦娜的吗?”
……碎片甚至在这个问题里停滞了片刻。
年轻的皇帝垂着睫毛,站在窗前。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做。”凌恩沉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请允许我自己来安排。”
他死死压着怒火,语气格外冷厉生硬……那道站在窗前的影子却反常地没因为被冒犯而发怒。
影子并没发怒,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就把那颗剥好的坚果收回来。
“我知道了。”伊利亚的皇帝说,“上校,抱歉。”
庄忱这样说,无异于承认了是他安排凌恩去海伦娜。
这让凌恩几乎难以置信,他无法想象庄忱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为什么?”
年轻的皇帝没有回答,只是对他说:“我会让军部更改命令。你听到的那些话,我已经叫人去处理了。”
凌恩摇了摇头:“请不要替我处理了……陛下,感谢您的好意。”
更过分的话叫他咽下去了,他不想对庄忱说太激烈的言辞,不想冲庄忱发火。
但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更多的话。
沉默许久,凌恩才低声说:“或许我早就该去前线驻防。”
说完这句话,凌恩就向庄忱行了个礼,起身离开。
……
这块碎片不停被精神力干扰打乱。
往事本来就是更改不了的,星板的反噬越来越激烈,但碎片之外,持有他的人仍死死咬着牙关,脸色铁青地盯着画面。
画面外的凌恩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自己说出那些话——可阻止不了,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其实已经悄悄看了椅子里所有的景色、每晚闭着眼去造访那些从未去过的地方的少年皇帝,是真的很想看看海伦娜。
有人说那是最漂亮的地方,有一望无际的钟乳石,有闪闪发光的水晶。
这是个很小的、其实根本干扰不了任何事的私心。
谣言和非议真的可怕到这种地步?
军部的任务本来就没有难易,只是去个漂亮一些、景色好一些的地方而已,对凌恩来说并不是不能做的事。
难道这次去了海伦娜,他的军功就都会变成假的、精神力强度也变成假的了——他就没有把握再在更艰险的战斗里证明自己,叫那些人闭嘴?
凌恩无法阻拦自己,他甚至恨不得彻底碾碎这块碎片中自己的影像,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庄忱靠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把那颗剥好的坚果放在手掌里,等路过的飞鸟来吃。
这天偏偏没什么鸟雀靠近,庄忱就这么站了很久,久到一阵风过来,把坚果从他手里吹落,掉进草地。
庄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披上斗篷,离开那扇窗户。
庄忱没再去管那枚坚果。
它没被任何人收下,也没被小鸟叼走,也没有奇迹般地长成一颗小树——它只是躺在草丛里,慢慢就叫时间侵蚀干净。
当时的医疗室并没有其他人,庄忱没再提过这件事,那把特制的椅子后来就叫人搬走,放在仓库里落灰。
……
所以,也不再有人知道。
年轻的伊利亚皇帝,终其一生,也没再见到据说美轮美奂、亮闪闪的钟乳石和水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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