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灼野被奇怪的人赖上了。
这话说得也不准确。
更准确的说法, 应当是回到十四岁的沈灼野,被脾气相当大、赖在他的出租屋里不肯走的怪人赖上了。
“谁是怪人——我?”商南淮被他气得小小年纪就肺疼,掀开冰毛巾坐起来, “你没听过我名字?你不上学?”
沈灼野把他按回去, 翻出一支体温计, 塞进商南淮嘴里。
他的确暂时想不起这个名字, 不过他暂时记不清的事也有很多。沈灼野现在能想起来的, 只有带院子的小木屋和秋千,医院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和数不清的片场。
这是种常有的情况, 并不是真忘了,只是还没恢复好, 给他开药的医生管这叫解离。
沈灼野记得自己在秋千上睡着,醒过来后就回到十四岁,蹲在仓库旁边的墙头上, 捡着了个被大狼狗吓到滚沟、磕破了脑袋、还吓得发起了烧的拖油瓶。
商南淮:“……”
他是叫人往脑袋上砸了一闷棍, 还被抢了行李箱!
要不是他腿还软、脑袋还疼、钱包还不知道掉哪条沟里了……他绝对现在就走。
什么怪人, 什么拖油瓶,当他愿意在这寒酸到不行的出租屋里待着?
沈灼野问:“喝红糖水吗?”
“……”商南淮麻溜地坐起来:“喝。”
他含着体温计, 说话含含糊糊,跟沈灼野套近乎:“真不知道我是谁?”
沈灼野刚打开柜子, 拿出收在里面的红糖, 闻言抬头, 黑净的眼睛看了看他。
商南淮迎上这双眼睛, 忽然愣怔了下, 没说出话。
沈灼野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
“没事。”商南淮抓了抓后脑勺,他其实也有种“想不起来了”的感觉……这感觉奇怪, 他不该见过这么个人。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他要是见过,不可能没半点印象。
商南淮从小审美就相当明确,一心往帅捯饬,将来的理想也是做演员,见沈灼野的第一眼,就没忍住在心里比了比。
……比不过。
商南淮为这怄了五分钟的气,脑袋上的伤叫冷风一吹,头重脚轻,眼前一黑就昏得不省人事。
再醒过来,就躺在了沈灼野这破出租屋。
商南淮还想喝红糖水,不情不愿地在心里改口,寒酸是寒酸了点,倒也不破……收拾得挺干净。
很干净,商南淮在市里住招待所,也没这么整洁利索,窗明几净灯光明亮,家具老旧点,但样样规整,还重新刷了漆。
“想不起来就算了,就先当成咱俩第一次见,等回头处熟了,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商南淮觉得这出租屋也眼熟,怎么看怎么顺眼起来,碰了碰沈灼野的胳膊:“这是你家?”
沈灼野正拿杯子,闻言顿了下,才回答:“不是。”
是租来的房子。
他在修车厂做学徒跟帮工,现在还只是看大门和打扫卫生,跑腿去买零配件。
老板人很好,有个用来堆杂物的废弃空宿舍,应允了只要他能收拾出来,就让他用挣的工资抵房租。
等学会了修车,他就能正式做工,到时候挣的钱更多,不光能覆盖房租,也能攒下来一些,不用再去别的地方打零工。
这些记忆倒是都没有解离,还很清晰,按照医生的说法,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他过得很开心。
沈灼野找出只半旧的不锈钢杯子,问商南淮:“行吗?”
杯子也很干净,仿军品的简洁造型,手柄上还绑了一圈小红绳。
商南淮一眼就挺喜欢:“行啊,你这审美不错。”
沈灼野打开暖壶,到了点水,把杯子里外烫了一遍,又倒进去一点热水,打开装红糖的罐子。
商南淮跟着他:“多来点。”
一边说,一边还有体温计帮腔,水银柱显示三十七度九,低烧。
沈灼野自己平时都不舍得喝,看在他是伤员加病号的份上,不跟他计较,又多放了一小勺。
热腾腾的红糖水在灯下袅袅冒白汽,商南淮一口气灌下去大半杯,人总算活过来一大半,坐没坐相地歪在床上,舒坦到不行。
他这人学不会见外,明明在人家的住处,坐在人家床上,还招呼沈灼野:“过来坐会儿,这都忙活一晚上了……没见你歇过。”
沈灼野刚把外套拿起来,闻言抬头:“行李箱不要了?”
“还能要回来?”商南淮诧异到不行,“你认识他们?黑那个什么交易吗?在哪接头,动刀还是动枪的?”
沈灼野看着他:“……”
商南淮被他看怂了,识相地猜出是自己没见识,有生以来头一回主动闭了会儿嘴,溜过去扒拉他。
“不要了。”商南淮绕着沈灼野,扒拉扒拉肩膀,扯扯袖子,“箱子里没东西。”
沈灼野不太习惯这种碰触,向后退开,靠在墙上。
商南淮有点泄气,捧着缸红糖水犯郁闷。
沈灼野问:“没东西?”
商南淮没想到这小木头还会主动缓和气氛,愣了好一会儿,才抓了抓头发:“……咳,别提了。”
没想到沈灼野会不知道,商南淮在这还真是挺有名的。
只不过算不了什么好名声。
尤其是他们这儿市里的初中——有钱人家的败家子儿,有人传是家里不要他了,有人传跟电视里似的,争家产失败,流放到了偏远小县城。
说什么的都有,商南淮听着烦,懒得管,随他们瞎扯。
其实就是家里看他闹心,把他扔过来忆苦思甜,不改一改身上骄奢淫逸的毛病就不给回去。
商南淮以死相抗,没能抗过,于是改了别的较劲办法,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一个字都没写,全科交了白卷。
家里也的确立刻有了反应,立竿见影地断了他的生活费。
商大少爷何等叛逆,一肚子的不服气,当晚挟行李箱出走,没想到这一套也早就叫他那对人精爹妈看透了,提前给他行李箱里全换成了砖头。
……所以。
商南淮挨了一闷棍,被抢走的行李箱里,装的是一箱子砖头。
沈灼野靠着墙,在这个跌宕起伏的故事里睁圆了眼睛:“……”
“什么表情,我还不够惨?”商南淮指了指脑袋上的纱布,“我招谁惹谁了我,你们这儿混混劲是真大,扛着行李箱还能跑……”
他一边念叨,看着沈灼野,一边又有点怔神。
这小木头长得是真好看,五官深邃睫毛浓深,骨相优越到极点,是相当凛冽漂亮的长相,像只小豹子。
就是灯下这一双眼睛又黑又大,睁得圆咕隆咚,干净透亮,加上被灯光照得毛绒绒的短发……又像只猫。
在连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的心思里,商南淮一边走神,一边忧心着自己的人身安全:“那些人会不会报复我?”
商南淮忍不住担心:“他们能接受这个打击吗?”
毕竟他自己连拎带拖了一路行李箱,发现里面不是精心准备的游戏机、睡袋帐篷、牛肉干、红烧肉罐头……都已经开始怀疑世界。那些混混可是直接扛了就跑,多花了不少力气。
“会不会怀疑我钓鱼执法,故意挑衅他们?”商南淮掰着手指头,“把我抓走大刑拷问,辣椒水,老虎凳,扎手指头……”
话还没说完,沈灼野就忍不住低头笑了。
——于是剩下的话就卡在商南淮喉咙里。
这一笑不要紧,那双漆黑安静的眼睛变得生动,灯光也像是跟着流动起来,熠熠生辉,这小豹子简直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商南淮一边咬牙切齿地琢磨这世上怎么怎么有老天爷喂饭吃的人,一边耽于美色,一边又不知道怎么……就忍不住跟着高兴。
真高兴。
好像他想看这人这样笑,想看了很久……甚至不知不觉较起了劲。
是真的较劲,不知不觉,变成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念。
太久了,久到一辈子都没能看见。
所以商南淮摩拳擦掌,放下红糖水,冲过去呵他痒痒:“笑话我?我这么惨了你还笑话我?!”
沈灼野本来就站得离床不远,被他半推半压地按到床上,笑得身上没什么力气,一口气岔得喉咙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商南淮叫他吓了一跳,连忙替他轻轻拍背:“没事吧?”
沈灼野是真的瘦,身上瘦得不见一丝赘余,靠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架衣服,离近了摸上去,才知道肋骨根根分明。
沈灼野摇头,想要说话,心脏却往仿佛肋骨间隙乱顶了几下,一口气抵在胸腔里,眼前就突兀地灭了灯。
幸而这样的时间也并不长。
沈灼野少年时常有这种情况,又或者他这一生也没怎么摆脱过,倒也不严重,自己缓一会儿就能好。
他的心脏不适合做手术,医生说成功率很低。但好在缺损得不严重,只要保证静养、保证充分休息,心情放松愉快,和常人也不会相差太多。
这几条都不太容易做到,沈灼野口袋里常揣着救心丸,难受了就往嘴里塞几颗,早就习惯了
这回反倒不太习惯,被他捡回来的拖油瓶吓得不行,抱着他又揉胸口、又叫他名字,还把红糖水端过来,颤颤巍巍喂给他。
沈灼野呛了几口水,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我没死。”
商南淮快死了,一颗心掉回肚子里,搂着他不撒手:“怎么回事,你身体不好?还难受吗?哪疼?”
沈灼野没答过这些问题,怔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犯病不是没有预兆,多半提前就不舒服。他会尽快找个没人的地方,要么是洗手间,要么是农场后面的荒地,要么就撑到回住处。
商南淮没身份证,加上一看就没成年,招待所不收……是第一个被他捡回住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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