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月, 骄阳似火。
整座京城仿若笼罩在一个大蒸笼里,炽烈的烈阳好似要把大地烧焦,偶尔拂过一阵风, 刮起让人窒息的热浪。
若此时此刻太阳能被天狗吞噬了, 那天狗都算是行了一件大善事,得满城百姓感恩戴德。
竹意轩,书房内。
红木束腰花几上的琉璃花瓶被撤下来,放置着一盆晶莹剔透的碎冰,苓英缓缓转动风扇, 将一丝丝凉气扇向桌案前。
姜玉竹手持狼毫笔,认真分阅兵部递上来的折子。
这段时日,余管事会将文书先送到她这里,由她初步分拣审阅, 再送去给太子批复。
以前这些琐事, 姜玉竹都是在蘅芜院处理, 若是遇到棘手的问题, 还可以直接向太子讨教。
不过她上一次婉拒太子将二人的师生之谊升华到断袖之情, 她与太子再共处一室难免尴尬, 只好辛苦余管事两头奔波。
烈日炎炎, 余管事手捧公文一日周旋于两个院落, 还要负责给二人传话,日子一久, 不由觉得自己年迈的身子骨有些吃不消,他试探着同姜少傅打听那日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别看姜少傅年纪不大,人却是机灵得成了精, 任凭他拐弯抹角打探,那樱桃小嘴愣是不漏一点风声。
这日, 前来取公文的余管事再一次提起蘅芜院里新移栽的几株紫薇树长势不错,邀请姜少傅前往一观,看看还需要添置什么花草。
姜玉竹微微一笑,让苓英送上一碗冰酪堵住余管事滔滔不绝的嘴。
“这碗乌梅冰酪是苓英用新鲜乌梅做的,味道不比芳宝斋售卖的冰酪差,余管事请尝一尝。”
夏日炎日,如今她身上的束胸也从素纱换成透气的锦纱,只不过锦纱娇贵易开裂,经不起剧烈撕扯,若是太子像上一次那般突来兴致,将她抵在角落里纠缠不清,只怕她胸前猛然掉出来的二两肉让太子从此一蹶不振。
“这些公文是西北兵籍司送来征募和迁补兵役的开支,我已清算妥当,还请管事交给殿下审阅。”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余管事吃完清爽酸甜的冰酪,脸皮不由薄上几层,亦不好意思催促小少傅前往蘅芜院,只好拿着文书走了。
半柱香后,满头大汗的余管事将文册送到桌案上。
“他这段日子过得如何?”
鎏金浮雕花卉纹香炉燃起袅袅青烟,太子正在垂头撰写呈文,声音清冷,好似随口一问。
虽未指名道姓,余管事却清楚太子问的是谁,忙堆起笑脸回道:
“姜少傅精神不错,就是近日天太热了,少傅有些食欲不振,身量消瘦了些许。”
沉稳的笔锋蓦然一顿,行云流水的字迹中,有一小团黑点慢慢晕染开来。
站在一旁研磨的云奇瞧见太子书写上半个时辰的呈文就这样废了,心疼得直咧嘴。
雕花窗轩下,男子一身绛紫色龙纹锦袍,墨发金冠,清贵若玉,日光照映在他金冠上,折射出熠熠华光。
那张俊美出尘的面庞亦被衬得愈发清冷,宛若天宫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詹灼邺眉眼平静,抬手撕扯下被笔墨弄污的呈文,掷进竹篓。
他背靠紫檀木太师椅,修长十指相交,抬眸看向窗外景致。
曾经冷寂萧瑟的庭院变得生机盎然,绿柳成荫,花影缤纷,只是种下这片生机的人却不见踪影,纵然光彩溢目,亦品之无味。
窗外阳光明媚,男子明明在观赏风景,黑如点漆的眸色中,却满是冰冷。
男子退回到黑暗中,内心再次变得荒芜。
余管事看着太子清冷的面容,内心暗暗焦急。
太子这段时日看似与往常无恙,照旧准时上下朝,吃喝上亦无变化,可他却清楚,太子许久没出现的梦魇症又犯了。
掐指一算,大抵便是殿下与姜少傅那场不欢而散后开始的...
“启禀殿下,衢州那边传来的消息,采石场的秘图明日会送到暗桩,姜少傅已是殿下的人,按道理讲,也该由他去见一见暗桩里的线人,不如...此次前往暗桩取回秘图的差事,就交由姜少傅去办吧?”
余管事提议完,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一拍脑门道:“哎呦,瞅老奴这记性,萧世子约了姜少傅明日去泛舟,想必姜少傅是去不了了,看来属下还要另寻他人去干这件差事。”
詹灼邺从窗外收回目光,淡淡睥向余管事,眸色微暗,声音无波,让人听不出心中喜怒,只平静重复道:
“泛舟?”
余管事点点头:“老奴去竹意轩取文书时,偶然间听姜少傅身旁的那个丫鬟提起,说是萧世子特意定下一艘画舫,要和少傅一起泛舟鸾凤湖。”
鸾凤湖坐落于京郊城外,景色秀美,每逢夏日,湖面接天莲叶无穷碧,烟波浩渺,引得京城里的文人雅士们纷纷前往泛舟赏荷。
到了夜间,晚风微凉,芙蕖十里香,私密的画舫又变成俊男美女们幽会的绝佳场所。
詹灼邺脸上的清冷之色凝结在眼底,他抽出一张宣纸展开,落笔如烟,冷冷道:
“收回秘图之事耽误不得,既然姜少傅苦夏,就别顶着烈阳去泛舟了。”
余管事脸上浮起一抹笑意:“老奴懂了,这就去通知姜少傅。”
————
“殿下派我去暗桩取秘图?”
听到消息的姜玉竹面露惊讶之色,瞪圆了眼再三同余管事确认这个消息。
余管事双手笼于袖口内,笑眼微眯,解释道:“周校尉有事外出,殿下一时抽不出信赖的人手,只好辛苦姜少傅明日跑一趟。”
“可我从未做过这种事...会不会露出破绽?”
姜玉竹眉心蹙了蹙,想不到手握千军万马的太子殿下在关键时刻竟然抽调不出一个人手,需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深入龙潭虎穴。
况且,她已应下明日同萧时晏去泛舟。
自从知道萧时晏心有所属后,姜玉竹都在刻意回避他,偏偏萧时晏似乎察觉不到,频频给她送来请柬,约她出去游玩。
姜玉竹都婉言回绝了。
可在上一次送来的信笺中,萧时晏提到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当面同她一叙。
姜玉竹内心纠结良久,最终同意前去赴约。
似是察觉到她的犹豫,余管事正色道:“姜少傅,此事一刻都耽搁不得,这份秘图来之不易,殿下折损了数十位伺察,才换回来这条线索。”
姜玉竹当然知道这份秘图来之不易,她这段日子虽未与太子相见,却与冯少师相谈甚欢。
冯少师沉迷棋道,得知姜玉竹是李棋仙的入室弟子,几乎每日都要寻她来杀上几盘。
在二人对弈的时候,冯少师提到太子派去衢州的伺察假扮成普通矿工混迹于石炭场,最终摸清这批石炭的流向,绘制成图,以密写术送往京城暗桩。
涉及到走私石炭一事,姜玉竹不敢推脱,只得书信萧时晏改日再约。
翌日,她乘坐马车前往余管事提到的暗桩——霓裳阁。
霓裳阁是京城里的百年旺铺,在寸土寸金的朱雀大街上拔地而起五层楼高的铺面,阁楼里不光售卖绫罗绸缎,头面配饰,还有手艺精湛的老师傅为上门贵客量体裁衣。
姜玉竹从马车上下来,抬眸瞧见霓裳阁外车水马龙,宾客盈门,其中不乏王公贵人特意前来裁制华裳。
大隐隐于市,谁能想到明晃晃立在京城最繁华喧嚣地段的霓裳阁,竟是一处传递隐秘消息的暗桩。
姜玉竹步入阁内,她被一名小厮领至二楼雅室。
很快,姜玉竹就见到与她接头的伺察,是一位在霓裳阁当了三十多年裁人的老婆子。
雅间内,老婆子一身青布棉衣,头上扎了一块褐色布巾,身形枯槁,佝偻着背坐在红木圈椅上,手中拿着一根铜烟杆,听到门扇开合的动静,她一动也不动,只哑声道:
“褪去衣裳过来。”
在霓裳阁消费的贵人们讲究私密,故而二楼每间雅室的墙壁以空瓮横砌而成,室内所出之声尽收入瓮,就算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也听不到屋内动静。
姜玉竹环视屋内并无他人,她轻咳一声,答道:“阿婆,我不是来裁衣裳,是来取东西的。”
话音刚落,稳稳端坐于椅上的老婆子蓦然抬起头,只见她眼下那一对灰白发亮的眸子,如鹰隼般锋锐,直勾勾看向出言的姜玉竹。
姜玉竹被老婆子这对异于常人的灰白瞳仁看得心中发毛,双手也不自觉握紧。
不过更让她惊讶的还在后面。
只见老婆子嘬了一口烟杆,慢悠悠吐出一口袅袅白烟,轻啧一声:
“想不到余老头这次竟派了一个女子过来。”
姜玉竹拧起眉心,她撑着胆子走到性情古怪的老婆子面前,抬起手挥了挥,见对方灰白色的瞳仁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气。
她紧绷的心弦顿时松弛下来,故作镇定道:“你既看不见,为何说我是女子?”
老婆子扯唇一笑,露出满是烟渍的黄芽,声音沙哑:“老身只是眼睛看不见,心又不瞎,你是男是女,我一听便知。”
姜玉竹陷入沉默,半晌后,她淡淡道:“你听错了,我是太子府上的少傅,受殿下之命来取密图。”
老婆子对来人究竟是男是女并无执念,反正是余老头亲自送来人,不会有假。
她慢悠悠转动起熏黑的铜烟杆,烟杆一端的烟锅不轻不重地敲打着桌面,每敲一下,就从烟锅里叩出一小撮烟灰。
“你既然是来取密图的,就把衣裳褪下。”
姜玉竹听得一头雾水,她不解问道:“请恕在下不明,这...取秘图和褪衣裳有什么关系?”
老婆子轻笑了声,缓缓嘬了一口烟杆,对着疑惑不解的姜玉竹吐出一口白烟,笑道:“余老头没同你说,这秘图是要画在后背上的。”
迎面扑来的白烟好似掺了迷魂香,让姜玉竹大脑有些片刻空白,晕晕乎乎过了好半天才醒过神来。
“余管事只同我说是来取秘图,并未....”
老婆子不耐烦地打断姜玉竹的话:“时间不多了,别磨磨蹭蹭让外面人生疑,你若是不愿意褪衣裳就回去,另派其他人前来!”
“这余老头越活越糊涂,竟派个女子过来耽误事...”
听到老婆子絮絮叨叨念着的话,姜玉竹脑中飞快权衡起利弊。
她绝不能空着手回去,不然余管事会奇怪她为何没有拿到秘图,此事再传到太子耳中,定会被心思敏锐的太子察觉到异状。
那她女儿身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若是断袖太子得知他表白的男子竟是一个女子....此事光想一想,姜玉竹就打个了冷颤。
“阿婆,你可不可以把秘图画在纸上,我发誓绝不会看,也不会把图纸遗失。”
老婆子没有回答,她眯着眼又吸上一口烟,从烟锅里叩出一搓烟灰,淡漠道:
“老身只会在皮肤上作画,褪衣裳还是走人,你选一个罢?”
老婆子抬起头,那对灰白色的瞳仁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好似能洞悉人的内心。
姜玉竹咬了咬牙,道:“我褪衣裳!”
安静的雅室内,响起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响,姜玉竹快速解下外袍,搭在衣领口的手指顿了顿了,终将心一横,拉扯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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