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竹让苓英打开雕花门扇放余管事进来, 她凝眉问道:“太子殿下为何饮了这么多桃花酿?”

余管事面色沉重地长叹了一口气,徐徐解释其中缘由:“每年酉月初十是先皇后的忌日,每逢这个日子, 太子殿下就会将自己关起来, 不让任何人近身,今天在虞祭大典上发生那件事,怕是....勾起了殿下不好的回忆,殿下才会借酒消愁。”

姜玉竹面露不解,追问道:“是什么不好的回忆?”

“哎...要说起殿下的小时候, 可并非是现在这幅冷冰冰的模样...”

随着余管事娓娓道来,渐渐揭开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原来太子在年幼时,心性与寻常孩童没什么不同,甚至还要更顽劣一些。

有一日, 太子好奇北凉以外的州城是什么样子, 于是避开看守的亲卫, 独自一人乘马来到雍州城。

从小生活在冰天雪地, 消息闭塞的凉州, 太子对熙来人往的城池大感新奇, 不知不觉走进一间茶坊。

恰好茶坊里有从京城来的说书人, 正在口若悬河谈起大燕八年前的那场动乱。

“卓家军镇守在高达万仞的陇西山下, 卓大将军认为羯族人不可能越过高山侵犯大燕,并且自视功高, 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和皇帝争夺兵权上,平日里疏于整顿军纪,这才致使西启国大军来犯时, 号称无坚不摧的卓家军不堪一击,接连丢了十三个州城, 险些被羯族人打至京城里。后来,多亏咱们的扶远将军力挽狂澜,将这群穷凶极恶的羯族人打回老窝,不然那还有咱们如今的太平日子啊!”

“与卓大将军不同,卓皇后是一位明辨是非,大公无私的贤后。传闻卓皇后在咽气前,曾规劝皇上将太子送去北凉,好化解太子身上的灭国煞气。要说也真是邪门了,自从太子被送到北凉后,扶远将军率领残余兵马打退了羯族人,就连南方接连不断的暴雨亦停了,看来司天监占卜出的箴言不假,太子乃是天煞孤星转世,专克亲近之人,身载祸国之命...”

当年的太子年轻气盛,听到说书人这席颠倒黑白的故事,当即抽出腰间宝剑抵在那人脖颈儿上,让他从实道来。

茶馆里的食客们瞧见横眉冷目的少年郎,吓得四散而逃,纷纷叫喊着杀人啦。

闻讯而来的巡查兵认出在茶馆闹事之人正是幽禁在北凉的太子,匆忙跪地叩拜。

“原来他就是被皇帝送去凉州的太子!”

“不愧是天煞孤星转世,小小年纪,就如此心狠手辣,不分青红皂白,竟要当街杀人!”

“太子来到咱们雍州城,今年的庄稼会不会颗粒无收啊?”

“真够晦气呐!”

年仅十岁的詹灼邺冷眼望着匍匐在四周的人群,这些人虽然卑躬屈膝,可投向他的目光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恐惧和厌恶,仿若在看一个怪物。

他真的是一个怪物吗?

就连他的亲生父母都忍不住憎恶,厌弃,要将他远远遗弃的怪物!

余管事抹了一把眼角湿润的泪水,感慨道:

“后来,太子殿下被靖西侯送回北凉,不久后,西州大旱的消息传到京城,司天监那伙人又开始造谣生事,硬说是太子擅自离开北凉后引起的天灾。陛下当即下旨,把负责看守太子的亲卫兵全处置了,哎....从此以后,太子殿下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这些谏官太过分了吧,西州气候本就干燥,赶上风调雨顺的时候,一年还要旱上两次,这种无妄之灾要硬扣在太子头上!”

一旁的苓英听了,都忍不住为太子鸣不平。

余管事苦笑一声:“年当殿下年纪尚小,还未接管过北凉兵权,活脱脱就像个没长牙的狼崽子,任谁都以踩上一脚。”

时隔多年,昔日的狼崽已经退去稚嫩毛发,长出锋利的尖爪和獠牙,足以撕碎一切小瞧他的敌人。

可即便少年已成为威风凛凛,威震四方的狼王,始终有着对亲情的渴望。

只是这种渴望被现实一次次搓磨殆尽,最终封存于心底。

姜玉竹叹息一声。

“苓英,你去拿一件外衫来,我去看一看太子殿下。”

“可公子,都这么晚了....”

苓英欲言又止,心想都这么晚了,听余管事说太子还饮了不少桃花酿,她家小姐这一去,岂不是肉包子打天狗——有去无回!

姜玉竹何尝不知苓英心中的想法,她原本不打算去趟这趟浑水,可听到余管事讲述起太子年幼时的故事,内心还是被狠狠触痛了下。

她从小得父母守护,兄长爱护,才能固守初心,不被流言所扰,不受世俗所缚。

可太子从小到大,从未有一时片刻得到过亲人庇护的滋味,那等孤立无助的感觉,犹若狂风暴雨中一株苦苦挣扎求生树苗,

今夜,她不想让太子再独自一人面对。

月色下,姜玉竹走得很快,就在快抵达蘅芜院前,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姜少傅,您这是....?”

余管事不明白小少傅怎么突然间不走了。

姜玉竹抬头看向天上的皎月,喃喃道:“不急,咱们先去小厨房,给太子殿下煮一碗面。”

“煮面?”

余管事掏了掏耳朵,再三确认,见姜少傅执意要煮面,他只好让云奇把炉灶里的柴火点上,顺带给手上有伤的姜少傅打下手。

姜玉竹平日里没下过厨,不过煮上一碗简简单单的长寿面,还是游刃有余,即便一只手缠着纱布,半柱香后,仍端出了一碗像模像样的面条。

她坚持要煮这碗长寿面,因她想起今天不只是先皇后的忌日,还是太子的生辰。

亦是她的生辰。

“咚咚咚” 姜玉竹叩响了太子的房门。

“出去。”男子清冷的声音比天上的月色还要冰冷三分。

“殿下,是臣。”

平平淡淡四个字,让屋内男子陷入了静默,少顷,一道颀长身影缓缓投映在窗纸上。

雕花木门向两侧拉开,月光倾泻在男子清隽俊美的脸庞上,眉如远山,薄唇微抿,赤红眼尾微勾,逸态横生。

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姜玉竹蹙了下眉心,平静道:“殿下,空腹饮酒伤身,臣给殿下煮了碗面。”

詹灼邺静静凝望眼前的小少傅,一双漆黑眼眸宛若冰封寒潭,深沉且冰冷。

月色下的少年干净又纯洁,眸底好似盛满了细碎星光,手捧托盘,盘内置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金黄色的面汤上还点缀着绿油油的葱花。

小少傅秀气的小脸隔着氤氲缭绕热气,淡淡望向他。

目光触及少年莹白鼻头上沾着的一层烟灰时,詹灼邺结满寒冰的双眸好似注入了一丝阳光,缓缓消融了冷意。

见太子直勾勾盯着她不说话,姜玉竹又催促道:“面刚煮好,殿下要快些吃,不然就坨了。”

太子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身。

姜玉竹顺势走进屋,她收拾好八仙桌上东倒西歪的酒坛,将盛着面条的瓷碗放下,又递给太子一对玉箸,单手托腮,目光中流露出老母亲头一次给儿子下厨的殷切。

詹灼邺低垂下头,吃了一大口面,紧促的眉心缓缓舒展开。

自从他三年前回到京城,每每入宫时,耀灵帝都会留他在偏殿用膳,宫中御厨厨艺精湛,每一道御菜,皆选用最珍贵的食材,最繁复的手段烹饪出来,摆盘精巧,呈到天子面前。

可那些巧夺天工的佳肴美馔,却败给了眼前这碗朴素的面条。

忽然,一双玉箸出现在眼前,毫不客气夹走碗中面条。

姜玉竹见太子埋头吃得甚香,不由好奇她煮的面条究竟有多好吃,于是夹起几根品尝了下,顿时皱起了小脸。

嗯...味道寡淡,甚至还有点夹生,也不知太子是怎么吃下去的?

很快,这碗半生不熟的面就被太子吃干净了。

“少傅做的是什么面?”

“回禀殿下,臣做的是长寿面。”

“长寿面....”

詹灼邺慢悠悠品味这三个字,唇角浮起一抹冷笑:“天下之人,都盼着孤这个天煞孤星早早坠落,何来长寿之谈...”

“呸呸,今个是殿下的生辰,忌讳说不吉利的话...”

姜玉竹刚呸了一声,下巴就被太子捏住了,她在错愕中对上男子缓缓逼近的清隽面庞。

太子的眼眸原本就很好看,是世间少见的瑞凤眼,浓一分则张扬,浅一分则寡淡,这双甚绝的眸子嵌他深邃的眉骨下,幽深似海。

男子今夜多饮了几盏酒,眼角绯红,眼尾优雅地微微上翘,眉目含情,风流蕴藉。

“孤有少傅一人的真心,便足矣...”

面对太子缱绻目光,姜玉竹心中莫名地发虚,若放在平日里,她还可以宽慰自己看在太子的绝色皮囊上,虚与委蛇上一二。

可男子此时望着她的眸光潋滟多情,复杂到难以言喻,仿若她就是黑夜中的光束,黎明前的曙光,是他晦暗人生中的唯一救赎。

姜玉竹自感受之不起,于是微微侧过头,那炽热的唇瓣就落在她的面颊上。

薄唇寸寸游移,卷过她的耳垂和鬓间碎发,拂来的酒香犹如实质,染醉了她的双颊。

就在姜玉竹迟疑着要不要推开太子时,对方突然停下了,下巴抵着她的额角,声音沙哑:

“今日在祭台上,孤竟信了萨满大巫的那些话,你说孤是不是很可笑?”

姜玉竹蹙起眉心,她看不见太子的神色,却从他平缓的语气中读了出无尽悲凉。

“这并不可笑,殿下只是思念先皇后罢了。”

“在长信殿内,父皇问我有没有梦到过母亲,孤说没有,因为孤从未见过她。”

姜玉竹仿若猜到太子接下来会说什么,心口猛地一抽。

“其实,孤梦到过母亲,很久以前,孤曾梦到母亲跪在父皇面前,恳请父皇将孤送去北凉。”

哎....果然。

姜玉竹早就猜到太子为何每逢先皇后的忌日,心情都会变得无比阴郁。

只因太子心中一直有个心结,那便是——如若当年先皇后活了下来,她是否会做出和耀灵帝一样的抉择。

毕竟太子在襁褓中时,就被他的亲生父亲抛弃了。

如果连母亲都将他视作一个怪物抛弃,那他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姜玉竹撑起太子宽阔的肩膀,眸光闪亮,声音异常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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