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哪的呀?”

“一个月坐一个来回。”

“海河的。”

“同志,我看你经常坐这趟车。”

“那就是在哈城上班?”

卢学林伤感地说:“比这再苦的我都尝过。”

卢学林点点头,马魁又说:“我看你们两口子每回都是从宁阳上车的。”

少顷,马魁端来一个搪瓷茶缸子,卢学林接过去。马魁说:“喝口浓茶,醒醒酒!这茶苦,清热解毒,慢点喝。”

“怪不得是警察,把我们都盯上了。”

“别抽烟了,我给你倒杯水吧。”

“主要是你们总坐这趟车,都眼熟了。”

“有烟吗?”

“我老爸老妈在宁阳,我和我媳妇去宁阳是为了看望他们二老,等看完了,我媳妇回海河,我回哈城。”

卢学林走到车厢连接处,他靠着墙,满脸醉相。马魁走到卢学林近前,劝道:“同志,你喝醉了,别在这站着了,危险。”

“这可真够折腾的。”

卢学林满脸醉意,推开马魁:“我没事。”

“谁愿意折腾啊,没办法。”

早在巡查车厢时,马魁就注意到了他,等卢学林从厕所里走出来,他扶着门,摇摇晃晃,险些摔倒。马魁一把扶住了他:“你慢点。”

马魁同情地问:“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白玉霞的身影被乘客淹没了,卢学林的心也被淹没了。回到座位上,卢学林喝着闷酒。酒喝多了,就去厕所呕吐。

卢学林叹息说:“跟媳妇吵了一架,心里憋得慌。”

这一次,白玉霞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似的,下了车脚步不停地一直往前走。卢学林对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我想好了,我肯定不回来!”

“谁家两口子能不拌嘴。”

“算是吧。”

“主要是她说话太气人了,非让我调回来不可,还威胁我!我的工作就不是工作吗?能说不干就不干吗?什么事都得可着她吗?我是男人,我得有自己的事业!”

“你这是逼我吗?”

卢学林说着,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马魁赶紧扶住卢学林,看到他的挎包上印着“哈城一化”,问道:“你在哈城第一化工厂上班?”见卢学林点头,马魁试探着问:“好单位,是工程师?”

“下回又得一个月后了,这段时间你好好考虑考虑,再见面给我个确定答复。”

卢学林又点了点头,马魁说:“看您这面相就是念过书的。”

卢学林和白玉霞闪到一旁。片刻,火车缓缓停住了,乘务员打开车厢门,乘客们争先恐后地下车。卢学林望着妻子,沮丧地说:“等下回见面再说吧。”

“那有啥用!我好不容易当上科长,明年就能升主任了,一旦调走了,又得从头开始。”

卢学林伤心地望着白玉霞,一时无语。这时,乘务员走了过来,提醒说:“二位请让让,车要到站了。”

“别站着了,赶紧回去坐吧。”

“你自己明白!”

“我没喝多,清醒着呢。我跟你说,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吗?我不想天天搂着媳妇过日子吗?我不想早点生个儿子吗?可我没办法呀,我现在要是不干了,那这些年就白忙活了!”

卢学林忙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这些我都理解,可你媳妇说得也没错,两口子过日子嘛,总这样下去,确实不太好。”

这话越说火药味儿越浓,两地分居太伤感情了,由工作扯到前途,再扯到婚育,人生的关键时刻,谁都不想做出牺牲。白玉霞失望地说:“算了,你爱回来不回来,谁没谁都能活!”

“那她怎么不到我那去?媳妇跟着丈夫走,不应该吗?”

“我领导还要给我提干呢,我也走不了呀。”

“话也不能这么说。”

“可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呀。我都跟你说了,我单位的科研项目正处于攻坚阶段,我走不了。”

“不对呀,你怎么总向着我媳妇说话呀?”

“我放着好好的工作,凭什么去你那儿呀?要调也是你调回来。”

“我谁也没向着,这不说事呢。”

“要不,你先去我那儿?”

“跟你唠不明白。”

白玉霞逼问:“那你给我个准信儿,到底什么时候能调回来?”

卢学林见和马魁唠不到心坎上,他站在自己的立场,有点失望,晃晃悠悠地朝车厢走去。马魁摇了摇头,这人哪,都是习惯了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角度。

卢学林说:“哪能一辈子呢,不是调不开人手,你以为我愿意在哈城那边。”

大院染上了秋色,秋意浓,人依旧。

“当时,你说用不了几年就能调回来,可这都多久了,你还能回来吗?这样的日子,还有个头吗?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吗?”

老陆出差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缝纫机头放到机舱里,盖上盖子,然后锁上。瞧着老陆气呼呼的样子,老陆媳妇一脸的不情愿:“干哈呀?还用呢!”

“在结婚前,我就是这个工作,你同意了,我们才结婚的。”

“拿针缝!我警告你,再胡乱帮别人改衣裳,我就把缝纫机搬我妹那儿去。”

白玉霞不满地问:“那你还不让我说了?”

“你敢!你要敢给你妹,我就……就不过了!”

卢学林的脾气也真的上来了,曾经他对妻子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这会儿不管不顾:“你从结婚那天就开始絮叨,都絮叨了好几年了,还没完没了吗?”

老陆嚷嚷说:“你身为列车长家属,牵头帮职工改制服,这要传到领导耳朵里,我这个车长还怎么当?”

火车不停,步履不止。人间烟火,五谷杂粮,是路过的人心里的方向。这不,在车厢的连接处,卢学林和白玉霞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过往的爱意有多浓,这一刻的怨气就有多汹涌。

老陆媳妇示弱:“行了,行了,上纲上线。我以后注意。赶紧把缝纫机打开。”

牛大力平时勤劳厚道,他自己也闹不清,为啥只要一想到姚玉玲,他就方寸大乱,蠢蠢欲动。为了姚玉玲,他敢上刀山下火海,更何况杀一只鸡为心上人补身体,他有啥好怕的。只是,他感觉很不甘心,他的一片心意,几乎都补到汪新肚子里去了。

“禁用一个月!”

当然,在这场关于“鸡”的风波中,牛大力体会到了邻里亲厚,但这并不意味着,拿着别人的宽容就能抹平自己的自私与贪欲。他自我警醒,这事的确做得过头了,今后不可再犯。

老陆心头冒着火,强制执行。老陆媳妇一看这架势,唉声叹气,过日子,有时候还得忍一时。

牛大力把鸡蛋往嘴里一塞,似乎要一口吞下,碰着牙齿才惊呼,是忘了剥皮了。他咧了咧嘴,憨憨地笑着,心里彻底放松了,终究是一个院里住着,大家都厚道朴实。

还没等老陆消火,姚玉玲又找上门来,老陆媳妇一脸为难地说:“小姚,不是我不帮你,你看。”老陆媳妇说着,指着上了锁的缝纫机。

牛大力的脸涨红了,一时语塞,老吴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嘿嘿地笑了:“还说啥,吃完干活!”

“那咋办呀?陆婶。”

老吴说着,从兜里又掏出个鸡蛋,扔给牛大力:“你的鸡下的蛋,你得尝尝。”

“这我可真帮不了你,小姚,昨天,老陆把我臭骂一顿,要把缝纫机搬我小姑子那去,那还得了!小姑子惦记我缝纫机好几年了,一旦搬过去,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吃都吃了,磨叽来磨叽去的,还有啥意思。再说了,也都是咱自家人吃的,不亏。”

听到陆婶这么说,姚玉玲就知道没指望了,只好去路边的缝纫摊。裁缝师傅看着姚玉玲的制服说:“姑娘,肥改瘦好办,再改回去可就费劲了,裁下来的布料呢?”

“老吴,你早就知道这事是大力干的,为啥不跟我说呢?”

“扔了。”

牛大力听着他们俩唠着,绕得头晕:“你们别算了行吗?都把我算迷糊了!”

“那你得再扯点布料去。”

老蔡算着:“那大力买了十一只鸡,你就赚一只?”

“上哪儿扯去?”

老吴反驳道:“我哪赚六只鸡了,我家本来就有五只鸡!”

“国营商店好像有一模一样的布料,你去看看。”

“到头来,你老吴家赚了六只鸡,大力,你亏大了!”

姚玉玲道过谢,拿着制服,心里犯愁。

牛大力摇摇头说:“不对,是我买了十一只鸡,换了五只鸡。”老蔡感叹说:

回去的路上,姚玉玲路过小画书摊,看到牛大力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小画书。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牛大力下意识地一抬头,正好看到姚玉玲从他身边走过去,忙放下小画书,连忙起身就追。

老蔡乐了:“简单点说,就是你买了十一只鸡,换了老吴家一只鸡,没错吧?”

牛大力跟在姚玉玲身边,难得的是,姚玉玲这次没有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沉默了一会儿,姚玉玲说:“大力,那啥,能帮我个忙不?”

“咱就说吃完后面的事,等吃饱了,觉得对不住您,就买了一只鸡还回去了。没想到那是只病鸡,还害死了您家的四只鸡,我就更难受了,可钱不够了,只能买了十只小鸡崽。”

一听姚玉玲要帮忙,牛大力开心极了,对他来说,只要是姚玉玲想要的,爬梯子摘星星都愿意,于是说:“跟我还客气啥,有啥事儿尽管说。”

老吴一听,心想,果真是和自己猜想的差不多,就牛大力那两把刷子,还能刷过自己的眼睛。这事终究逃不过是院里这几个熊孩子,随即说:“你一个人吃不了!还有,也不是你馋了!”

“你能借我点布票吗?”

“不管偷还是换,你给我讲清楚!”牛大力沉默片刻,不好意思地说:“没忍住,把蛋王吃了。”

“布票?我都寄给我妈了,我平时用不着那玩意,咋了?”

“不是偷,是换!”

“那算了,没事儿。”

望着牛大力那张黑得发红的脸,老蔡瞄着他试探:“大力,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偷的蛋王?”

“你要多少?我帮你淘换淘换。”

“一句话就给你逗得脸红脖子粗,大力,你这脸皮儿,还得磨呀!”

姚玉玲摇头拒绝了,她心里嘀咕:“为什么每次真正需要时,这个讨厌的家伙都使不上力呢!”姚玉玲的心情更低落,径直走了,徒留牛大力怅然若失。

“我哪知道。”

姚玉玲直接去了汪新家,当她从汪新手里接过几张布票时,很感激,大眼睛里聚着一汪水:“太谢谢你了,汪新。”

“你说呢?”

“不客气,平时就我和我爸,也用不着布票,你都拿走吧!”

“我掐指头一算,跑不了那个人!”听到老吴这么说,牛大力立刻紧张起来,压低声音问:“你说谁?”

姚玉玲心里美滋滋、甜腻腻的,当她仔细看布票时,发现不对:“汪新,你这布票过期了。”

一旁的老蔡插嘴问:“老吴,你到底整没整明白,那十只小鸡哪来的?”

汪新接过来一看,果真如此,姚玉玲急了,眼眶微红:“这可咋办,买不了布,我这衣服就改不回去,回头穿这身上班,还得挨陆车长批评。”

“不吃拉倒,省了!”老吴说完,就把鸡蛋塞进嘴里。

“要不问问吴叔蔡叔,跟他们借点。”

“我不爱吃鸡蛋。”

“问过了,都紧紧巴巴的不够使。”

老吴说着,掰一块鸡蛋塞进老蔡嘴里,牛大力望着,有些失神。老吴又掰了一块鸡蛋说:“大力,你的。”

姚玉玲灵光一现,想到了马燕,对汪新说:“汪新,你那个初中同学,她不是在国营商店上班吗,他们店里就卖这种布料,能不能先欠着。”

“来,见面分一半,三人分三瓣,都香香嘴儿。”

汪新一听,觉得这样做不合适,望着姚玉玲那恳求的目光,他有点难以拒绝,左思右想,决定和她一起去试试看。

“别吹了,这要是传出去,你家的鸡还得丢!”

汪新和姚玉玲到了国营商店,马燕狐疑地望着他们,汪新先铺陈了几句,又说:“燕子,就帮个忙,布票先欠着,等回头再补上。”

老吴自豪地说:“没办法,我家那十只鸡抢着下蛋,都快把鸡窝塞满了。”

“开什么玩笑!国营商店,概不赊账!”

大家伙小的闹、老的气,但这仅仅是一个小插曲。再说牛大力,原想穿上新制服让姚玉玲瞅瞅,可没腾出空。他换上劳动服,埋头往炉膛里添煤,心里想着姚玉玲。这时,老吴从兜里掏出个鸡蛋,剥着鸡蛋皮。老蔡看了一眼,说:“这是眼气我们呢?”

姚玉玲讨好说:“马燕,帮个忙,我就扯一尺布,就够了。”

大伙一听,哈哈笑了,老陆心里郁闷,嘴里嘟囔着说:“这个不省心的,改回去!”

马燕果断地说:“没有布票不卖!”

“陆婶。”姚玉玲回答得很干脆。

姚玉玲不死心:“半尺也行,只要够改衣服的就行。”

“小姚,谁帮你改的?”老陆问。

“听清楚了,一寸都不行!”

“你闭嘴!”马魁喝止汪新。

望着姚玉玲,马燕是真心地烦她,看她怎么都不顺眼。姚玉玲可怜巴巴地看着汪新,马燕的脸拉得更长了,漂亮的小脸蛋恨不得拉成一条鞭子,抽在他们脸上。

姚玉玲的憋屈,汪新看在眼里了,忙说:“陆叔,没那么严重,我看挺合身的,您要不说,我还以为这衣服本来就这样。”

汪新有点儿没眼色,觍着脸说:“燕子,帮个忙,回头肯定给补上,你还怕她跑了?”姚玉玲忙接话:“你放心,燕子,等我领了布票,肯定第一时间补上。”马燕冷着脸说:“你拉倒吧!”

老陆又说:“小姚,你可不能拖咱列车的后腿,要有集体荣誉感。”

马燕看都没看姚玉玲,望着汪新,从兜里掏出一张布票,啪的一声拍到他面前:“算我借你的,想着还我!”姚玉玲连连道谢,马燕给她一眼冷刀子:“不用谢,又不是借你的。”姚玉玲悻悻地笑了笑,看了汪新一眼。汪新说:“燕子,谢了,扯布吧!”

“改个衣服,咋就不文明了?”姚玉玲不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凭啥呢!

姚玉玲赶紧掏出钱包,她心里乐开了花儿,这是汪新帮她的,这是她眼中最好的汪新。另一边牛大力正鬼鬼祟祟地和票证贩子交易,他把一沓粮票交给对方,对方给了他一沓布票。

老陆严肃地说:“听见没?制服象征着咱铁路职工的精气神,人人都瞎改,那不乱了套了,统一制服还有啥意义?这次换发统一制服,上级领导非常重视,你这么瞎改,领导会怎么想?这马上就要评选文明列车了,往年都是咱们,今年也不能落后,可是小姚你看看,你这哪有文明列车广播员的样子?”

望着牛大力出手,票证贩子都忍不住了,好奇地问:“哥们儿,粮票都换成布票,不吃饭了?”

马魁说:“小姚,爱美不是坏事儿,可是这制服是咱铁路人的门面,可不能随便改。”

牛大力说:“有些事儿比吃饭重要。”

汪新忙解释:“能改,但不能随便改。”

“你这是有喜事,做新衣裳娶媳妇吧?”

汪新说,能改。他的回答让姚玉玲心花怒放,马魁不满地瞪着他。

“呵呵,差不多。”

老陆问汪新:“小汪,你们警服能随便改吗?”

“那恭喜了,回头有需要再找我。”

姚玉玲一听,高兴极了,得意地说:“本来就苗条。”

这一声恭喜,说中了牛大力心底的事儿,他捏着布票,很欣慰。

一会儿,老陆带人进来,姚玉玲挨个瞥了他们一眼,蔡小年愣头愣脑地说:“挺好看的,显得玉玲姐苗条。”

姚玉玲心满意足地和汪新离开了国营商店,到了大院附近,她止住脚步:“汪新,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见老陆走了,姚玉玲拿出一面小镜子,左右照着,小腰细细,前凸后翘,她非常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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