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青穹屏障前的花, 不是五域所知的任意一种。

花繁胜锦,朵朵绽若珍珠,色泽奇异, 并不娇艳,反倒沉冷凝肃, 标格殊异,从?百里外看去, 仿佛云墨潋滟翻涌。

尤为奇异的是,这些云墨般的花仿佛从磐石中突兀生长而出,四?周没有任何活物, 一片空旷冷寂, 就连青穹屏障外的虚空也被密密麻麻的繁花隔绝了,只透来一星半点虚空的气息,证明这里确实是青穹屏障的缺口。

明明是繁花锦绣的模样,却莫名叫人生出森然寒意。

曲砚浓朝那?簇簇繁花伸出手。

珍珠般凝圆饱满的花朵静静堆叠在一起,远远看去分外沉静端庄, 然而就在曲砚浓的手伸到花枝前的那?一刻,细密的花瓣骤然向?四?周张开,露出花芯蕴藏的一汪如墨水露,化为雾网,朝她兜了过来。

曲砚浓面无表情地翻手, 一巴掌将那?墨色水雾拍散在半空中。

她不认得这种花,但却知道它的来历。

“噬灵植。”曲砚浓皱着眉头, “没有人培育, 哪来的噬灵植?难道现在五域中真的有化神?魔修藏在阴沟里不敢露头?”

仙修所常见的灵植, 大多都是天生地养,被仙修发现后集中培育, 延传到如今,但很多五域修士都不知道,在灵植之外,还?有另一种植物,在仙魔对立时被称作噬灵植。

噬灵植的生长方式和魔修的修炼方式相同,都是夺取天地灵气精华为自己所用,因此噬灵植生长之处,总是一片荒芜,恰如魔修所过之处,往往生机湮灭。

这世?上的所有噬灵植,都不是天地自然生长出来的,而是魔修催生栽培出的,因此有噬灵植,背后就一定隐藏着一个培育它的魔修。

曲砚浓站在缺口前沉吟。

从?不冻海上垂钓至今,大约过了两三个月,从?初春冰河解冻,到初夏梅子黄时雨,阆风之会从?前六十四?名淘汰到只剩三人,对于这一届的应赛者来说,确然是一段极其漫长的时光,但对于她这样的层次、对于青穹屏障,却只是一晃眼?的功夫。

早两个月、晚两个月,对于修复青穹屏障来说无伤大雅。

可她却没想到,就是这段短暂到不值一提的时光,竟会让青穹屏障的缺口处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以?面前这片噬灵植的繁盛程度,至少得是化神?期的魔修才有这么大本?事,在两三个月里催生出一片庞然繁茂。

但要说这些噬灵植的存在导致了什么负面的后果,倒也实在说不上,反倒是隔绝了缺口后的虚空侵蚀,保护了山海域的生机。

曲砚浓凝神?,拈下其中一朵。

怪了,难道真有一个隐藏在暗处的化神?魔修,甘愿默默保护山海域,却根本?不打?算以?此博得好名声?

她凝神?想了片刻,抬步,向?前跨出一步,向?黑沉如墨的花海倾身一跃。

急速下坠时的狂风响在耳畔,她如同一片轻飘飘的羽翼,翩然飞入云墨间。

数不清的花瓣张开,倾吐出一道又?一道的墨色水雾,融汇在一起,仿佛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曲砚浓穿行在墨色水雾间,水气触碰到她的发梢,像是被一层很薄的丝缎挡住了,微微颤了颤,就如露水从?花瓣上一般轻轻地滑落了。

在花海的最深处,她看清了这片云墨的全貌。

原来那?千万朵繁茂的花,并不是各自盛开,而是从?同一株母树上生长出来的,只是母树太?高?大,深埋在花海最底端,一眼?望不到它粗大的枝干,只能望见繁茂的花海。

直到她站在最深处,才发现原来母树的枝干狰狞,张牙舞爪,像是庞然妖兽张开了巨口,露出一排排森寒的利齿。

就在这样狰狞的枝干上,开出一簇又?一簇黑珍珠般静美的花。

她不知怎么的出了神?,向?后仰靠在母树的虬干上,仰起头,凝望头顶在风中翻涌的云墨。

曲砚浓从?来没见过这种花,也从?没听谁提起,可是望见这株怪异而突兀的母树,她一瞬间便?想起了从?前卫朝荣和她提起过的传说。

“传闻中,黑珍珠镶在龙齿间,凡人可望而不可得。”卫朝荣坐在尸山血海间,指尖拈着一枚圆润光泽的黑珍珠,神?情认真地像是仙修在开坛论道,“这个传说不太?靠谱,黑珍珠其实不罕有,反倒是真正的神?龙难觅踪影,可见编出这个传说的人思绪并不多么严谨。”

曲砚浓也同他?一样,没什么形象地坐在地上,周遭都是累累白骨,她像是捡柴火似的,一根一根地拿起,细细打?量两眼?,又?放下,还?伴着几句点评,“这人的头有点大、这人的腰有点长、这人的胫骨磨损太?甚……”

听见他?的话,她把头抬起来看他?,“你在魔门待了这么多年,枭岳又?不是真的栽培你,你从?哪看来这么多传闻典故?”

卫朝荣把黑珍珠托在掌心。

“我总是有很多闲暇,在宗门内没什么事情可做,就去藏书阁借一两本?典籍,聊以?解闷。”他?平静地看着她,眼?神?凝定,“看的多了,多少记得一些。”

曲砚浓挑眉,不相信他?的话,“你可是在魔域潜伏了数十年的精英弟子,如今回到仙域,上清宗还?不上赶着栽培你?你哪来那?么多闲暇?”

卫朝荣沉默了片刻,然后很轻地笑了一声。

“被你发现了。”他?说,语气沉冽平和,“是,我在上清宗很受重视,平时有忙不完的事,偶尔才会去藏书阁看一看。”

“我一共也只知道寥寥几个典故,有一个算一个,都想卖弄出来。”他?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听完我全部的故事。”

曲砚浓拿脚尖踢了他?一下,故意颐指气使,“那?你还?知道什么,现在就全都说出来吧,我来给你数,看看上清宗的天才大忙人究竟知道几个典故。”

卫朝荣不应。

他?摇摇头,平心静气地说,“不是现在。”

他?倒拿起乔了,她还?不爱听了呢。

曲砚浓不再搭理他?。

她板着脸,重新捡起地上的白骨,再也不看他?。

她那?时以?为他?在故意卖弄,她总以?为以?他?的本?事,回了仙门一定大有可为,她以?为他?在魔域是过客,回了仙域总该是归乡。

有人在等他?回家的呀!

他?在仙域是有人期待和思念的呀!

可是她不知道,原来卫朝荣回了上清宗,并没有被仙修同门接纳,也并没有很多长老前辈看重他?。

他?在上清宗的日?子,真的就如他?所告诉她的那?样,总是被无尽的空闲所包裹。

牧山宗的同门仰仗他?提携,但又?都和他?不熟,畏惧他?在魔门的经历,认定一个仙修若能在魔域从?容甚至风生水起地过上几十年,那?么他?一定和魔修没有本?质区别了。

上清宗不是他?的家,仙域也不是,他?和她一样,他?们没有家。

如果那?天卫朝荣真的从?头给她讲起他?所读过的典故和故事,那?么她从?日?升听到月落,往复几天也听不完。

他?骗她说他?在上清宗过得很好,她不明白为什么。

她又?不会笑他?的——也许会笑一两句,可是她没有一点恶意,她只会感同身受,和他?站在一起痛斥上清宗的弟子鼠目寸光。

可他?不说。

她那?样又?爱又?恨地嫉妒了他?很多年,羡慕了他?很多年,有时候恨不得能回仙域的人是她,可到最后才知道,原来她嫉妒错了人。

卫朝荣过去、当时、未来的,一直一直和她重叠在一起,没有片刻分歧。

曲砚浓拈着掌心的花,望着庞然的母树,怎么看怎么像是他?讲过的荒诞不经的传说,那?狰狞的虬干,分明就像是龙齿嵌着黑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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