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灵犀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水花从湖水中升了起?来,她从脚下软底云靴,到玄黄道袍两袖,全都?干干的,没有一点水渍,唯独忘了掀起?风浪后还有水花会溅落,头顶发丝湿了一大半,散在?肩膀上,有一点狼狈,却没有受伤。

“仙君。”她抿着唇,抬手抹去额头滑落的水珠,“夏长亭其实是我?们上清宗的前辈,是不是?”

一点不拐弯抹角,直奔主?题。

曲砚浓想过祝灵犀能猜到,却没想到后者会选在?这个时?候专程问出来,微微挑眉,也直截了当,“是。”

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承认了。

祝灵犀本已?做好被反问、盘问的准备,没想到曲仙君和宗门内那些长老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根本没有拷问那一关,倒让她在?心里打好的腹稿没了用处,愣在?那里。

她不说话,曲砚浓就挑着眉看她。

祝灵犀顿了顿,总觉得自己这么随意地一问,就得到曲仙君的回应,好像有点受之有愧,还是一板一眼?地补上了那番剖白,“仙君对夏长亭的熟悉其实很明显,对‘长亭’这个名字有异议,说明夏长亭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

“之前在?鹤车上,夏长亭说了一句‘口衔海山石,意欲无沧溟’,看上去没头没尾,却恰恰是在?大家说起?山海断流的时?候。”祝灵犀微微犹疑,但还是简短地说下去,“能让仙君认识并在?意,很可能经历过山海断流,还姓‘夏’……”

这些线索放在?一起?,指向性实在?太?强了,容不得祝灵犀有一点侥幸。

“所以,敢问仙君,这位‘夏长亭’前辈,究竟是谁?”祝灵犀语气艰涩。

曲砚浓正眼?看她。

“你?心里明明已?经有答案,为何还要问我??”

祝灵犀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了。

“怎么可能?”她喉头发紧,干涩得字字艰难,“那可是夏祖师。”

上清宗千年传承的活招牌,当世修为巅峰中的一员,带引宗门走过仙魔大战的祖师,在?上清宗所有弟子的认知中为守道心而结庐千年的化神?仙君夏枕玉,怎么可能是夏长亭呢?

倘若眼?前人不是另一位化神?仙君,祝灵犀根本不会产生这样荒唐的联想,就算有人在?她面前信誓旦旦地说夏长亭就是夏枕玉祖师,她也绝不会相信。

可偏偏是曲仙君。

无欲无求、无门无派、孑然一身又超然物外?的曲仙君,她什么都?没说,懒于揭露,也懒于隐瞒,却让祝灵犀自己把?一切都?掀开了。

“不可能!”祝灵犀想起?什么,声音骤然变得笃定?,“夏祖师每隔二十年便会在?宗门弟子面前现身,千年来雷打不动,气息冲淡自然,精微玄奥,绝非神?志不清,怎么会是夏长亭的样子?”

夏长亭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短短一两月换了两种性格,前后记忆完全不互通,和夏祖师幽微洞玄的模样完全不同。

化神?修士中,唯有曲仙君多年避世不出,神?龙见首不见尾,要说最可能暗中有异的该是曲仙君才对!

曲砚浓被祝灵犀的神?态逗笑了。

“我?也有问题,怎么会没有呢?”她神?容冷冷的,笑起?来并不像从前那样清淡超然,反倒有一种别样的嘲弄,“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看出我?有恙了吗?”

祝灵犀抿着唇,沉默了一瞬,克制着顶撞性情古怪的化神?修士的冲动,忍了又忍,终归还是没忍住,慢慢地说,“我?初见仙君时?,仙君气质冲和超然,仙风道骨,与现在?所见判若两人。”

她觉得曲仙君和夏祖师的情况截然不同,曲仙君的变化让人看得明明白白,只不过旁人没机会见到曲仙君罢了。

“不光是我?,想必申少扬他们几个也早就发现了。”

曲砚浓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你?以为我?是受了影响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她说,慢悠悠的,带点讥讽。

祝灵犀一下看过去——难道事实竟恰恰相反?

曲砚浓屈膝,蹲在?浮冰上,拨弄着冰冷的湖水,露出古怪的神?情,似笑非笑,“当初夏枕玉的道心劫是我?们三人中最轻的,一年也没有几天蒙昧,季颂危还羡慕她呢。”

祝灵犀把?手攥得更紧了,神?色板得死死的,心里满是惊疑:每个化神?修士都?有道心劫?

五域中从来没有这样传闻!

曲砚浓抬起?手,流水从她掌心滑落如帘。

比起?她和季颂危无孔不入、附骨之疽般的道心劫,夏枕玉的道心劫有明确的开始与结束,延续时?间也不长,往往只有一两天,道心劫不发作的时?候,神?智完全清醒,道心劫发作时?,也不会变成疯魔失控的模样,简直是三人中的幸运儿。

季颂危当时?一面忍着视财如命的欲望,一面对夏枕玉艳羡不已?:“倘若我?能像你?这样,每年只有一两天贪财就好了。”

那他就不用天天琢磨着怎么带着四方聚义盟多赚点灵石了——最好能空手套白狼,连灵石都?不花,要是能用一张纸代替灵石就好了。

好好的散修联盟,都?快被他搞成多宝阁了,季颂危是一面忍不住,一面又心疼四方聚义盟。

“小曲,你?看咱俩运气就没有她好。”他长吁短叹地玩笑。

曲砚浓在?三人聚会中总是坐在?另两人的斜对角。

她永远是神?情冰冷,气质奇谲凌然,很少和两人说笑,每每开口总是毫不客气,明明身在?座中,却像是游离于外?,谁也无法和她靠近。

然而三人再?怎么别扭,也总是坐在?一张桌边,讨论这苍穹之下的每一件存亡兴灭事,从仙魔大战,到山海断流,从一片天地分作五域四溟,一场也没有缺。

她不接季颂危的玩笑话,其实她觉得她的道心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本来她也没有多少在?乎的东西,欲望寡淡些便寡淡吧。

一个魔修,欲望褪色是好事。

夏枕玉坐在?斜对面看他们俩。

“不必羡慕我?。”娃娃脸上神?色板正,平静而认真地说,“千百年后,也许是我?羡慕你?们。”

季颂危不信,毫无形象地翻白眼?,“得了吧,谁不知道你?们上清宗最擅长修持道心,小夏,你?可别忽悠我?们。”

夏枕玉一板一眼?,“是真的。”

事实证明,夏枕玉果?然更了解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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