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第四年,春末夏初,乔迟在临雒城呆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中,应念安没少和他玩闹。乔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医卜星象、风水堪舆都能略说一二,甚至闲来无事,还教起她怎么挑胭脂和首饰。

“念安金枝玉叶,荣华之相,要戴就戴金簪。金穗垂下,行动间金波熠熠,贵不可言。”东厢书房里,乔迟拿着杂书,与她闲聊。

寻常男子可不会懂这些,应念安心中疑惑,皱眉问道:“胭脂也懂,首饰也懂,你是不是有许多红粉知己?”

“当然。”乔迟毫不掩饰,一口承认,“而且不止一位两位,而是三千多位。”

“你……”

应念安从没见过这样恬不知耻的男人,一时语塞,又气又急:“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就这样。”

乔迟满不在乎道:“见一个爱一个,坏得很。我也没办法,这是天生的,改不了。”

他越是坦坦荡荡,越是让应念安气性翻涌,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但就是生气。

“再也不理你了!”她撂下一句气话,转身就走,再没理他。

她凉了他几天,还在等着他来给她道歉,然而还没等到他的赔礼,就等到他即将返回军中的消息。

送别宴办在傍晚,第二天早上他就得启程,离开临雒。

宴会上觥筹交错,母亲亲自过去为他斟酒,他还是那幅老样子,半点面子都不赏,瞥了母亲几眼,就把酒盏放到一边。

应念安想要上去和他说说话,又放不下脸面,刚好又有几个临雒的世家子弟上去敬酒,她便也一起去。

说来也怪,来的是没见过的陌生人,乔迟反而变得长袖善舞起来。那几个世家子弟一时受宠若惊,吹捧的话是滔滔不绝。应念安坠在后面,心急如焚的打望,酒盏一时揣在手里,一时放到案上,不经意间,就和放在案边上的一个酒盏搞混了。

她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一下,那几个世家子弟在此时客套完,被乔迟三言两语的打发走了。

“念安,过来,叔父敬你一杯。”他朝着她招了招手。

应念安走到他的面前,难过道:“前几日是念安失言,日后我一定谨言慎行。”

乔迟摇头笑了下,“谨言慎行?小姑娘要这么稳重干什么。”

见他毫无芥蒂,应念安心里一松。乔迟这人,喜怒无常,还玩世不恭,但好在从不记仇。她心里其实还在气他上回说的混话,但看他都要走了,一时又十分难过。

食案前,乔迟又说了一些临别赠言,左右离不开要她早点选个良人成婚,早婚早幸福,晚婚要倒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眼看他又要犯老毛病,这吉祥话听着也越扯越混,应念安赶紧让他打住,抬手满饮了盏中酒。

下一刻,乔迟鼻翼微动,目光一凛,看向她手中酒盏,冷声道:“这酒哪儿来的?”

他这么严肃的神情真是少见,应念安被吓了一跳,“我端过来的。”

乔迟凝视着她的双眸,良久,长叹了口气,无力道:“念安……”

眼神之沉重,似有千言万语,都凝结在了这短短两个字中。

接下来一团烈焰在腹中炸开,记忆变得混沌,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让人难以理解,难以捉摸……

手是烫的,脸是烫的,连呼吸都是烫的,她置身于一场势可燎原的滔天大火中。

她明白大事不妙,跌跌撞撞的离开宴席。乔迟迅速跟上来,扶上她的手,两人在晦暗光影之中迅速穿行。

应府中有莲池,池水从护城河中引入,冰凉彻骨。莲池之上有座石拱桥,有数人从桥上纷乱而过。

“你们去这边,你们去那边。找!掘地三尺都要把人给我找到!”

“乔迟,乔迟……你躲到哪儿了?快出来啊!”

随着时间流逝,桥上焦急的女声与纷乱的脚步声都逐渐远去,将后花园还给月夜的静谧。

拱桥之下,冰冷的池水间,月色照不到的暗处,乔迟横抱着应念安,将她缓缓浸入寒意侵肌的池水。

月光映在水面上,灯火映在水面上,流萤纷飞四散,轻纱在水中漾开。

冰凉的水浸到了她的脖颈,她抓住身前人衣襟的那只手用力到骨节泛白,眼神里满是慌乱和恐惧,即使如此,也不敢闭上眼睛。

“别怕,有我托着你。”

在昏沉夜色中,乔迟的双眸如星辰般熠熠,是这初夏除却月光、灯火以外第三种光亮。

没有调笑,没有玩世不恭,他俯视着她,神情是如此稳重。那只托着她肩背的手稳而有力,堪堪只让池水浸到她的咽下三寸,让缓慢流动的池水带走燎原的焰火。

暗昧不清的水下,桃色轻纱与玄色锦袍浮动交缠。

那时,她仰头看着乔迟,看着那张令人心安的脸,只觉一阵清风掠过重山而来,吹散燥热不安。

耳畔似乎响起风声,响起幡声,响起什么清凌凌作响的声音。

风月缠扰读书舍,相思树上合欢枝……

满身的热意轻易的褪了下去,但却在心里留下了怎么也消不去的痕迹。

夜深人静,莲池岸边,隐蔽之处,乔迟将她带上岸。

“回到你的房间,将湿衣服换下,多喝点凉水,把今晚熬过去。”

他一板一眼的嘱咐着,安慰着:“这件事是个意外,别担心,谁也不会知道。”

“谁也不会知道,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应念安看着眼前人,怔怔道:“你该娶我。”

“我娶不了你。”乔迟说。

“为什么?”她追问。

“没有为什么,娶不了就是娶不了。”撂下这句话,他起身就走,半点情面都不留。

“我可以等!”她对着他的背影,难过道:“我可以等你,乔迟。”

然而这一等,就等了九年,乔迟不娶,她也未嫁。

等着等着,应念安渐渐明白了,乔迟是个不会回头的人……

他是一柄锋利无比的长剑,是一本包罗万象的奇书,可以用他,却不能爱他,因为他还是一块怎么也捂不暖的石头,天生就冷心薄情,不会回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三年前,大蕃王求娶大奉嫡亲公主,她成了唯一适龄的人选,就此远嫁番邦。

无数次午夜梦回,她沐着异乡的明月,寤寐思服,辗转难眠。

为什么乔迟的心那么硬?为什么他就不愿意松口?为什么他不愿意娶她呢?

明明当年,他的眼中也有过情愫闪过,哪怕只是一时一刻的心动,都不足以让他松口吗?

世人盛赞,她应念安贵为长公主,是帝国长女,是大奉明珠,其实她前半生颠沛流离,后半生远嫁异邦,知节守礼、如履薄冰一辈子,并没有真正的得到过什么……

她唯一等待的人,从来没有回头。

一眨眼,已经是十二年过去,她成了一个两度丧夫、容颜老去的寡妇,而他依旧如日中天。她本可以嫁与他为妻,他本可以成为她的丈夫。可惜一切可能,全都掩盖在了曾经。

暖阁温香,铜镜昏黄,眼前的铜镜映出的这张苍白的脸,终究已经不再是锦瑟年华的少女模样。

她与他,兰因絮果,满地残芳。

“公主,陛下请您赴麟德殿用饭。”有宫人前来传话。

柳嬷嬷已经为她梳好了发髻,她换了身素色衣裙,披上斗篷,在宫人引路之下,大雪之中,缓缓走向麟德殿。

此时的淮阴侯府库房,乔知予弯身从积灰的角落端出来一个小小的紫檀木匣。打开木匣以后,从里面拾起一根金簪,摩挲把玩了一下。

过几日的接风宴,她既然准备去,那自然不能两手空空。

送什么呢?金簪吗?

望着手中这支被陈置许久,依旧金光熠熠的华美簪子,乔知予有些出神。

对于长平,她一直很在意。这种在意或许并不是爱情,而是十分复杂的感情,这里面有三分年少情谊,三分对乔容的爱护,三分对杜依棠的同情,还有一分对妙娘的珍惜。

长平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不像乔容,就在她的身边;也不像妙娘,远离权力纷争;更不像杜依棠,是个随心所欲的坏女人。

她像一片轻飘的羽毛,在空中逐渐下坠,乔知予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娶了她,她就可以不用远嫁番邦,不用去受异乡受磋磨。

她也很想托住她,像很久以前那样托住她,但因为顾及任务,她没办法做这件事。更何况,她知道自己并不能给她最想要的举案齐眉、儿女双全的夫妻生活。

她不能娶长平,所以一直以来尽力避免撩拨她,藏起自己的在意和关怀,连小发簪都没敢送。只是阴差阳错的,长平还是喜欢上了她,还等了很多年,苦守无果,最后嫁到了番邦。前两世,长平也是因为各种原因耽误了婚龄,最终嫁到番邦,似乎远嫁异邦是她的宿命一般,难以逃脱。

“长平”,这个封号的寓意是好的,长久和平。只是这两国之间宝贵的和平,需要以嫡亲长公主的婚姻换取。

三年前,当乔知予潜入大蕃王庭杀卢琢时,曾经遇到过长平。当时长平还以为她是幻觉,隔着重重绛纱幔抱住她,求她带她回家。可偏生那时大奉还未稳固,杀一个卢琢已经是极限,将和亲公主带走无异于向大蕃宣战。身为天家公主,自然要承担责任,于是长平只能继续留在那里。

这个世界说公平也不公平,说不公平,有时倒也还算公平。从此处予,从此处取,所有的亏,都不是白吃的,所有的苦,也不会白尝。

思即至此,乔知予随手将璀璨流光的金簪丢回了匣子中。

小情小爱,一时欢愉,就如这金簪,能讨得人一时欢喜,但又有什么别的用处?

她会送长平一些别的东西,一些配得上长平的、真正有用的东西。就算她不喜欢,没关系,她会让她喜欢上它的。

两日后的傍晚,宣武帝的主持下,长平公主的接风宴在麟德殿展开。

高门贵胄,齐聚一堂,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乔知予迟到了许久,等她到场时,接风宴已经快到尾声。她不动声色,从数根大柱与重重帘幔后缓缓走过,将殿内众生相全部纳入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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