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

最先带来战争信息的,是雪花般白色的传单。

一群又一群的学生们走上大街,在军警的管制下漫天散发着传单,路上行人越来越少,一直到最后消失在街道中。

秦恬在阁楼中看着楼下漫天飞舞的传单,手中拿着刚刚拿到手的,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战争!

只有战争两个字,那么大,把其他的篇幅压缩在小小一点的地方。

不用看正文就知道,闪击战开始了。

警报声,不知名的叫声以及巡逻军警的广播声,还有远处,那似乎是炸弹一般的轰响……又有可能只是国防军开出的声音。

警报,它在一个沉闷的下午在收音机中伴随着有如炸弹投掷一般的嗡响来到了这个世界,从此后这急迫的声音就仿佛一直就以各种形式出现在秦恬的生命中。

她打开自己的小行李箱,里面静静的摆放着搬箱子面包和点心——她用各种方法存下的食物和日用品,想到以后漫长的岁月,她觉得这些东西根本只是杯水车薪。

有总比没有好。

艾森豪芬酒店没有开门,今天再没有人有心情上酒店了,家住华沙的人也都没有来,偌大一个酒店只剩下和秦恬一样来自欧洲各地的留学生在各自的宿舍中瑟缩着。

似乎知道历史的唯一好处就是能在更大的惶惑不安中有着比别人更多一点的镇定,秦恬自早上起来后就一直没有想过去找其他人,而就在敲门声响起后,她还恍惚着。

敲门声响了几下,秦恬坐在床上看着门,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最短科幻小说:地球人灭绝后,他坐在家中,忽然,有敲门声传来。

她打开门,外面不是外星人,只是一个面带惶急的年轻男子。

“凯伦?”

凯伦来不及绅士,直接走了进来,环视一下秦恬的小阁楼焦急道:“德国人打过来了,你快收拾东西,到大堂去,吃的,用的,能拿多少拿多少,我带你们到地下室去!”

酒店还有地下室?这让秦恬无形中有了安全感,她应了一声站起来,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着凯伦下去。

下楼时凯伦不断叮嘱着:“恬,我看到你箱子里有存食物,藏好,不要让任何人看到,酒店存货很丰富,但是肯定要派别的用场,所以以后可能很长一段日子分派给你的食物会比较拮据——千万不要拿出你自己的食物,相信我。”

秦恬默然的听着,她知道凯伦谆谆的叮嘱后是对人性问题怎样的难以启齿,她理解,她都懂,于是更加酸涩。

全厨房都知道她省吃俭用存粮存物,要藏,哪那么容易?

所谓地下室,竟然就是防空洞改造的。

一战的产物,非常坚固,很给人安全感,虽然逼仄却因为明黄的灯光而温暖,周围都是架子,装满了各种物资,用油纸包着,小盒子装着,感觉就像个诺亚方舟。

也只有艾森豪芬这样的大酒店才能给人这样充实的感觉,但是秦恬知道,这些物资,可绝对不会便宜了自己。

它们都有登记数量,如果有一天政府征用,少一片面包都能要他们一条命。

“桑塔婶婶家里没有别人,她会过来负责所有人的生活和饮食,为了你们的安全,尽量不要出去,不管外面什么情况,你们在防空洞会很安全……”凯伦轻声说着,经理不在,他就是所有职工的老大,现在估计是受经理所托来安排事宜。

“那你呢?”秦恬忍不住问道。

凯伦沉默了一会,摸摸她的头:“我要去参战。”

“……是嘛。”秦恬觉得这个答案理所当然,可是当她看着凯伦的背影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时,忽然觉得胸口窒闷的难以呼吸,她猛的站起来,低喊,“凯伦!你……”

凯伦回头,他的眼角湿湿的,表情却一贯的温和:“恬,舍不得我吗?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秦恬觉得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她脑子很混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能低声问:“你知道,参战的意思吗……会死,枪会射穿你,炮弹会把你炸聋,然后,然后……”

“恬,你也想这么对你哥哥说吧。”凯伦微笑,“放心,我们很快会把德国赶回去,然后,我会打听到你哥哥在哪,把你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他的。”

秦恬抖动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上前,拉着凯伦轻声道:“小心。”

凯伦回身拥抱了秦恬,然后用咏叹一样的音调道:“牺牲,或者苟活,这是个问题!”

秦恬的日常生活中并没有牺牲和苟活这么有深度的词汇,她只能一头雾水的奇怪凯伦最后在怪叫什么,然后看着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回身,和她在一起的只有五个无处可去的员工,其中只有一个卡瑟琳和她相熟,因为卡瑟琳是客房服务,是夜间八卦论坛的主力军。

卡瑟琳眼眶红红的,她拉着秦恬坐下,呜咽:“恬,该怎么办……”

全艾森豪芬都知道卡瑟琳暗恋凯伦,恐怕他们早就已经依依惜别过,看着卡瑟琳的表情就知道告白结果不怎么好,但这样反而是最好的结果。

桑塔婶婶的儿子卡尔就在前线,她着急的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前线去把她儿子保护在怀抱里,战争的消息断断续续,最开始两天最是煎熬,听说德军攻势极其凶猛,而且南北夹击,显然是早有准备,波兰政府虽然一贯有针对德国袭击的对策,可是在凶猛的机械化部队前,完全没有一丝胜算。

华沙尚还安全,可是人心已乱,听说街上一片萧条,只有征兵处人满为患,学生,青年,壮年,男人们纷纷走进征兵处参军,女大学生们则一窝蜂加入了志愿者,被一车一车的拉往前线做护士照料伤员。

卡瑟琳好几次忍不住就要去了,都被秦恬死死拉住,她无法拦住哥哥和凯伦报国,无法拦住青年的热血,但是卡瑟琳是中立国瑞士人,她不应该被扯入这场腥风血雨,战地爱情固然浪漫,可若是真要用血铺就,那可一点都不美。

九月三日,又溜出去打探消息的桑塔满脸喜庆的回来说英法对德宣战,德国鬼子很快就会被内外夹击打出去,防空洞中一片欢呼声,桑塔婶婶破天荒贡献出了自己私藏的白面包和黄油,还开了一瓶葡萄酒。

政府一直没有来征收食物,照桑塔婶婶的说法,德国现在一国抵抗着英法还有强大的波兰的夹击,肯定撑不了很久,政府不借助民间力量也能解决。

秦恬这期间完全不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愿意说些什么,只是静静的等待着。

三天后,又是难捱而寒冷的一天,卡瑟琳正和秦恬依靠着半醒半睡,忽然,桑塔婶婶缓缓的走到壁炉旁,坐下来,呆呆的看着壁炉。

她的眼泪一直在流,哭的鼻头通红,脸上的肉一抖一抖。

两个女孩儿在一边呆呆的看了半晌,猛然醒悟看到的是什么,连忙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拥住桑塔婶婶问道:“怎么了婶婶,出什么事了?”

桑塔婶婶浑身剧烈的颤抖着,然后一把抱住卡瑟琳呜咽道:“卡尔,我可怜的孩子……”

秦恬心里咯噔一声,紧紧盯着桑塔。

这时,另一个出去帮拿东西的年轻人桑埃托走进来,对着秦恬眼神示意了一下,秦恬走过去,看着他。

“波莫瑞军团,波莫瑞军团……”

“什么?”

“她儿子在波莫瑞军团骑兵旅,前两天……被歼灭了。”

“……有活口吗?有俘虏吗?”

“不知道,都不知道,但是听说骑兵旅撞上的是德军的坦克部队,你觉得……有可能吗?”说罢,桑埃托还很想不通的样子,“坦克怎么能组成部队呢?德军的进攻为什么会这么快,没有马,他们怎么走?全部车吗?他们,他们哪来那么多车,那么多钱?凡尔赛条约呢,凡尔赛条约呢?!”

全部都是凡尔赛条约的功劳!秦恬暗骂,再也不理睬他状似疯癫的询问,而是呆呆的看着桑塔婶婶,有些手足无措。

她的波兰语实在不咋地,也从来没有人教过她怎么用波兰语安慰一个可能失去了唯一孩子的母亲,而汉语太博大精深,她不确定能让人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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