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还没迈进去,便撞上室内一道直直望来的视线。
是个从来没见过的男生,穿一件宽大的灰色t恤,校服一样的运动裤是接近黑的深蓝,一双胶边磨损的帆布鞋,刷洗得太干净了,黑的鞋面和白的胶边都有种刷洗多次、曝晒多次的灰旧感。
既像凭空出现,又很格格不入地坐在舅舅家的会客厅。
云嘉一愣,蹙眉,静看。
而对方呢,数秒的视线相撞,也没有在他脸上浮现一丝除冷淡之外的情绪。
田姨的声音打破两人对视的安静,她拿着大毛巾追来说:“屋里冷气重,怎么浴巾也不披着?冻着了怎么好哦。”
话音未落,云嘉的肩头已经覆上宽大柔软的织物,她拢起潮湿双臂,后知后觉打了一个冷颤。
好像是有点冷。
田姨愈发紧张地将厚毛巾裹严,揽着她往里走,走到楼梯口,将另一条尺寸小些的条纹毛巾丢在地上。
“踩一踩,上楼当心脚滑,冲个澡就下来,冰沙一会儿就做好了,快去吧。”
云嘉在厚密的毛巾上踩干脚心,步子往楼上一蹬,又停住回身,斜斜望去,只瞧见少年消瘦清正的背影。
方才乍然一见的尴尬还没有完全消退,她压低声音问:“他是谁啊?什么时候来的?”
正拾起毛巾的田姨亦小声说,你舅舅那工地上不是出了点意外吗,这就是那个去世工人的儿子。
“半个小时前,你舅舅领回来的,听那意思,以后要住在这里。”
“他没有家了吗?”
“好像还有个继母,亲爹死了,小娘哪能靠得住,据说那女人去工地上撒泼闹得厉害,不想管这个拖油瓶了,你舅舅也是没办法才领回来,唉……”田姨压着声音一叹,似撞上一件头疼苦差,“等你舅妈打牌回来,还不知道怎么说。”
田姨催她:“好孩子,赶紧上楼把衣服换了,别冻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那件灰t恤的原因,明明这人单坐那儿都能看出有一副峻拔骨架,气质瞧着却闷闷的,旧旧的,毫不舒展,像一面搁在岸上的帆。
想到他失去父亲,云嘉难免同情。
“他要不要吃龙眼冰?”
田姨深吸气:“我去端,你快换衣服。”
云嘉这才揪着毛巾,碎步噔噔上楼。
再下楼时,少女及腰的湿发披散,拧干水分的发梢,仍在悄悄积累晶莹潮湿的重量,滴落水珠,绣着蜀葵花纹的白裙晕开点点透明印迹。
龙眼冰被端上小餐桌,云嘉袖口的蝴蝶结也没系,手腕间散漫拖着两节系带,慢悠悠吃着冰。
田姨站在她身后,细致熟练地帮她吹头发。
家里还有一个人。
只是他不说话,不展露一丝存在感。
呼呼风声里,云嘉却偏过头,手指捏住的甜品匙半翘空中,想去看他吃了龙眼冰没有。
可惜阻了一道镂空的隔断柜,客厅那道灰色身影隐在一大丛插瓶的白色木姜后。
田姨在手心揉开橙花精油,抹在云嘉发梢,又开了低档风细细吹一遍。
“这样好的长头发,养得跟缎子似的,怎么舍得说要剪掉?”
云嘉挖出碗底的龙眼肉,笑眼弯弯说:“故意骗我妈妈的,说要减短发,她不让,再说那打耳洞总行了吧,她就答应啦!我聪明吧?”
“聪明!就属你最聪明!”
云嘉往桌上看看:“我手机呢?”
田姨收起吹风机,也帮忙找,云嘉在另一碗化掉的龙眼冰旁看见自己的手机。
可能陌生的环境太沉闷,也叫人局促,他微微弓着腰,两只手臂搭在膝上,垂下的手指,长而有力,不错顺序地深按一个个指关节,有的没响动,有的能发出“咯”一下的响——也是他来这里唯一的一点动静。
云嘉朝他走近。
乌发雪肌的少女,一身娇养气质,散发着浴后潮热又浓郁的香,无声蹲在茶几旁,像一丛滴粉搓酥的软云停下来一样。
两人连目光交流也没有,可庄在从余光里、呼吸中,察觉另一人的靠近,手指上的响动,便兀自停了。
碟子里的银质小勺还是干爽扣放的状态,看样子他一口没碰,不喜欢?云嘉攥着自己手机,悄悄抿了下嘴,有一点好心用错地方的尴尬。
庄在注意到她一闪而过的表情,想说点什么缓和忽然近距离相处的尴尬,就像迎面遇人说“你好啊”“吃了吗”“去哪啊”一样自然。用说废话来维持和谐,是他观察来的社会默认的交际规则。
可惜瞧得明白,却难以实践,到最后,他也只是吐出显生硬的一句:“刚刚有人给你打电话。”
“哦。”云嘉拿着手机起身离开。
黎辉从曲州把他领回来,手一指沙发,让他坐,笑容随和,叫他放松点,随即接起电话说一会儿回来,却再没见到影子。
庄在坐下后没再挪地方,她的手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不止有人给她打电话。
电话响时,联通后院的玻璃门还没有被拉开,斜照的光线仍有一层透明阻挡,这座刷新他人生见闻的别墅也好似被一层灰冷的玻璃罩着,空间太大,装饰太多,冷气太足,这些很好很好,却与他毫无关联的东西,无法让他放松。
就像草原的野马误闯茂密的雨林,跑不起来,也舒展不开。
然后那扇玻璃门被拉动。
穿着苹果绿泳衣的少女,纤细亮眼如雨后一道陡然出现的虹,懒洋洋地扭动着脖子,湿漉漉地占据他的视线。
他愣了数秒。
这艳丽窒热的雨林,忽然合情合理。
叫他拘束的地方,是她的领地。
接着桌上的手机一连震动,
那个备注叫“司杭”的人又发来几条信息,数张精致的餐食照片后,紧跟一条文字消息。
“跟阿姨刚订完衬衫出来,顿马道新开的一家葡餐厅,你肯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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