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她那个朋友说的!她俩怎么不去上春晚表演啊,她负责吊着个残废胳膊,一副原谅全世界的天使样子,一有人问亦桐怎么了,她就笑笑说没事,她身边那个大喇叭恨不得循环广播!”
“广播什么?”云嘉问道。
徐舒怡咧咧嘴:“可别恶心死我!说什么她之前觉得庄在话少聪明,虽然是小地方来的,但还欣赏过他,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性格发育有缺陷,一个大男生怎么欺负女生啊,亦桐手都脱臼了,还有腰也受伤了,青了好大一块,真的太过分了。”
“现在我们班的人都觉得他性格有点问题,说之前就觉得他挺孤僻的,没想到会是对女生动手的那种人。”
“尤其是陈亦桐人缘那么好。”
云嘉搭在栏杆上的手指攥紧,不解道:“没有人质疑吗?就不信……庄在他为什么要欺负女生呢?没有人去问陈亦桐吗?”
“有啊,但是她就微笑,说理由不太好讲,她不想讲了。然后现在都在传,说是庄在喜欢她,被她拒绝了,推她是恼羞成怒来着。”
“真离谱……”
云嘉虽然生气,但也清楚,庄在本来就不合群,他是不会自己去解释的。
而他成绩太好,这份不合群,往不顺眼里瞧,便有了点孤高自许的味道。
党同伐异者,总能编出千千万万条罪名。
即使,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习惯一个人待着。
后来留了心,云嘉好几次在学校看到庄在,少年穿校服的背影挺直,从走廊的光影里穿过,不在意周围人的侧目议论,一想到他现在的处境,云嘉都有点替他难受。
但他好像踽踽独行也无所谓的样子。
周五这天排练,徐舒怡忽然问云嘉:“你舅妈他们是不是因为陈亦桐手受伤的事为难庄在了?”
云嘉很久没去舅妈家了,不知情况。
“你看见了?”
徐舒怡说:“我没看见他们为难庄在,但是上次放学,看见他跟一个房屋中介走了,他是不是要搬出去?”
“什么?他又要搬走?”
“又?”徐舒怡问,“什么叫又啊?”
云嘉没时间跟她解释,从排练教室跑出去。
说来也巧,她想着周五下午没课,庄在应该在教室自习,这会儿快放学了,怕堵不到人,便脚步如飞轮,却不想跑出了艺体楼,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庄在!”
那人闻声转过头,眉眼深邃的少年面孔。她没认错。
之前那件深灰帽衫穿在校服外头,重叠的衣领被叠得很整齐,这样的气质也意外合衬他,像一叠井然有序的灰瓦,内核紧密又稳定。
“你怎么在这里啊?”
他将手上的被风吹得发抖发响的两张表格抬起来:“你之前不是建议我选一个兴趣组吗?钢琴小组有退补名额了,我来领表。”
“哦……那很好啊,”云嘉想起来了,自己是跟他说过这个,没想到他真的一直在留意。
“那你现在要去干什么?”
庄在有点意外云嘉会关心他的去向,阴沉的冬天傍晚吹起寒风,他站在风里眨了眨眼,那两秒的停顿,似乎在确定此刻的真实,他回答:“去照证件照,这张表上要用。”
“那我跟你一起!”
在出校的路上,云嘉问他,是不是舅妈他们对他不好了。
庄在说没有,他们对他挺好的。
只是陈家人来过黎家,态度不是很好,因为陈亦桐的手受伤要影响她参加市里的什么表演节目了,陈亦桐的妈妈很气愤,说自己女儿的大好前程突遭横祸,这种损失是算不清的!陈文青要安抚对方,自然要象征性地说了他几句。
校外不远就有照相馆,证件照拍起来很快,打印也快,老板快速利落地将整张的相纸切成小寸,装进透明的袋子里。
他们从照相馆里出来,才过一会儿,外头天色却暗了许多,冬日的昼夜接驳总是这样冰冷又匆匆,小吃车上飘来关东煮和各类炸物的香气,沿街的路灯也一团团朦胧地亮起来。
云嘉想劝他不要搬走,却再找不到什么新鲜理由,在心里反复铺垫着话,犹犹豫豫地说:“我知道你那天不是故意的,如果你知道她会撞到柜子,你肯定不会推她。”
“我知道。”
云嘉闻声一愣,刚梳理完思路的脑子,登时又陷入混乱。
他用更低一点的声音说,“我知道她可能会撞到柜子。”
但当时他更担心云嘉会被推下楼梯,所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或许不对。
但此刻看到云嘉安然无恙,他固执觉得,依然正确。
“舅妈应该很生气……”舅妈会觉得他惹了事,因为不会怪自己,而出了事总要有个说法,总要有人担责,那不好惹的陈家人估计也不会给庄在好脸色。
“你是为了保护我才推她的!你有没有跟舅妈强调这个?”
外甥女和外侄女,云嘉想,自己应该是在舅妈心里更重要的那个。
庄在摇了摇头。
云嘉急了:“你干嘛不说?舅妈会觉得我更重要,你保护我是对的,她就不计较了,可能就帮你说话了呀。”
可他不是因为她是黎家更重要的亲戚才那样做的。
“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好笨!关系大了,我很好用的你知不知道!”
被她骂笨,他也无所谓,反而抿唇弯了一下,觉得她着急说自己很好用的样子可爱。
“你不用担心我,真的没关系。”
“说谎!没关系你为什么要搬出去?”
“我没有要搬出去。”庄在诧异道,停了停,“我之前答应你了,不会搬出去的。”
“真的?”
“真的。”
你不是告诉我了吗,不要有那些奇奇怪怪的骨气。
庄在安静地看着她。
云嘉觉得他这样子不像撒谎。
“可是,徐舒怡说你之前去见什么房屋中介了,你不是在找房子吗?”
“我是在找房子。”他认真地说,“但不是我要搬出去,是我妹妹要来隆川看病,她们要有地方住,真的,我没骗你,之前那个便签就是给她们找,只是没机会跟你说。”
好像也没有说的必要。
云嘉怔怔的,信他了。
“你有妹妹啊?”
她完全不知道,也没有知道的途径,如果他不将他的世界向她打开,多的是她不知道也想象不到的事。
“嗯。”
没有了,“嗯”了之后什么也没有了。
云嘉特意等了一会儿,确定他没有别的话了。
“她几岁呢?”
她问了,他才回答:“八岁。”
“是生了什么病,很严重吗?”
他顿了顿,回道:“心脏方面的,有点严重,曲州的医院看不了。”
云嘉也不明白,为什么生了严重的病却不立马住进医院里,而是要找房子,但她隐隐感觉到,她不理解的事,可能是那些跟她不一样的人的生存逻辑。
“那你找到房子给妹妹住了吗?”
他不怀疑,这一刻他说没有,她会立马说要帮忙,她会说到他无法拒绝为止。
他在黎家了解到,她家在隆川的房子带后湖水库,临近湿地公园,以前云嘉没来隆川读书时,那房子是她父亲请朋友钓鱼小聚才会去的地方。
而她家另购了一栋别墅,专门来放云嘉救助的流浪猫狗。
这个城市最高层的酒店,也在不久前被云众集团收购。
给人安顿一个住处,对她来说,比呼吸都简单。
“找到了。”庄在说。
因为他回答前犹豫了一会儿,云嘉知道他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性格,所以不太信。
即使他强调真的找到了,云嘉也抱有质疑。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家里有车来接,云嘉把庄在拉上车,要去亲眼看看他给他妹妹找的房子。
即使有他打预防针说那地方很破,云嘉做了心理准备,下车时还是脚步一怔,两眼四处打量地震惊住,店牌老旧,摊位拥挤,炝锅爆炒的夜市排档,烟熏火燎——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爱丽丝梦游仙境。
下车点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因为城中村的路几乎都无法供车通行。
小巷子里的路崎岖不平,之前下雨的积水没干透,没有路灯,只能依靠各家屋窗里渗出来的一点灯光,瓦数不一地挤进这个窄窄的巷子里,形成聊胜于无的亮度,让云嘉悬着心分辨,下一脚踩在哪儿,才不会弄脏鞋子。
快走到屋子前时,云嘉感到好多了。
因为脚上的短靴已经沾够了泥,没有什么需要小心的了,所以行动无束,心情也好,看到矮矮的铁架子下面用堆柴明火在烧水,云嘉像看见史前文明一样充满新奇。
门口有个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踮脚看见他们,欢快地喊:“哥哥!哥哥来了!”
他们来的不是时候,庄在的继母正准备给小姑娘洗澡,简陋的卫生间,用几壶滚水熏出热气就是冬天最好的供暖条件。
热水不等人。他的继母只笑着跟云嘉打完招呼,叫小姑娘喊完姐姐,就把小姑娘拉去脱毛衣。
进屋前,面相朴实的女人告诉他们,烧水柴火里面还烤了红心山芋,今年老家种的,特别好,再煨一会儿就能吃了。
母女俩在屋里洗澡。
庄在拿了小马扎出来,他们坐在院子里烤火。
城中村的房子云嘉第一次见,这些奇形怪状的自建房最大程度地压榨可使用的空间,只为多挤出另一户在这个城市里的容身之处,每家每户之间,毫无隐私可言。
他们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听着隔壁一对冒失夫妻拌嘴,锅碗瓢盆,铿锵作响。
带方言的争吵,鸡飞狗跳。
云嘉和庄在听着,都不由弯起唇笑了。
忽然间刮起了风,云嘉的裙角和一些复燃的火烬都被吹起来,清寒的夜幕,矮旧的小院,那些火烬,星星萤虫一样飞散。
他们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弯身下去,庄在着急地去护云嘉的裙子,而她担心地往回拉他的手,又几乎同时地说:“小心——”
地上碎开的小火星,随风弹远,此刻微弱地闪了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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